天还没亮,风从窑洞里钻进来,像刀子一样。
我蹲在炕边,借着月光数了三遍车票和钱——七块二毛,一张皱巴巴的硬板票,目的地:沪上滩。
炕上,爷爷睡得很沉,呼吸断断续续,像破风箱在拉。
我伸手把被角往上掖了掖。
这床被子还是我妈走前缝的,补丁摞补丁,棉花早结成了团。
盖在爷爷身上,还能再撑几年。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土墙、灶台、挂了一墙的干辣椒和红薯串,还有门口那根我从小扛到大的扁担。
我走了。
脚一踏出院子,心就跳得像要撞破肋骨。
不是怕,是止不住的心跳。
我一步一步加快,出了村口,穿过那片长满酸枣刺的沟坎,翻过三个坡,终于把那座压了我十五年的山,甩在了身后。
我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起来,肺里烧着火,腿也发酸,可每一步都像是在把过去踩进泥里。
我没坐车,走到了县城车站,脚底磨出了两个水泡。
那是我头一回见火车。
它停在铁轨上,黑乎乎的脑袋喷着白烟,像一条刚睡醒的龙。
呜的一声长啸,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心也跟着抖。
站台上人挤人,穿着蓝布衫、绿军装,提着麻袋、行李卷,吵吵嚷嚷,空气里混着汗味、煤烟味,还有不知谁带的咸菜味。
我攥着票,找座位号。
78号,靠窗。
可当我挤到车厢,看见一个穿蓝色碎花褂子的女人抱着孩子坐在那儿,脚边还搁着个大包袱,我张了张嘴,没出声。
算了。
我退到一边,扶着行李架站着。
车开动时,身子猛地一晃,我撞在旁边人肩膀上,那人回头瞪我一眼,又转回去打盹了。
“你是去沪上滩?”那女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清楚楚。
我点点头。
“去做啥?读书?投亲戚?”
“去建设沪上滩。”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不是嘲笑,是那种……好像突然看见了个傻得可爱的娃。
她把孩子换了个姿势抱,说:“现在沪上滩不缺人,缺的是有本事的人。”
我没接话,只盯着窗外。
田地一格一格往后退,电线杆像钉子一样扎进大地。
我知道我没本事,可我有命,有力气,有一颗不想烂在山沟里的心。
一路颠簸,我站到腿发麻。
车进沪上滩站时,人潮像决堤的水,哗地往外涌。
我跟着走,摸口袋——车票没了。
吓的我一惊。
“哎。”那女人追上来,手里拿着我的票:“我刚在座位底下捡到的。”
我接过,想道谢。
她却看着我,忽然问:“刚才你为啥不说话?明明是你座位。”
我低着头:“看你抱着孩子。”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变了,从疑惑,到动容,最后竟有欣赏。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塞进我手里:“到沪上滩人生地不熟,要是真走投无路了,去这个地方找我。”
“就当……谢谢你没赶我走。”
我没敢问她是干啥的,只把纸条小心折好,塞进最里面的衣兜。
走出站台,我四下张望。
人山人海,来自各个地方的,不乏像我这样来沪上滩找前途的人。
而且看起来都是劳苦人。
空气中飘着一股我说不出的味儿,像是水泥、汽油,还有海水咸腥的混合。
向远处看去。
我的心震撼无比。
那……那高楼林立,真的看起来比村里的山还要高。
有几栋高楼,外面铺满了反着光的玻璃……
这就是90年代的沪上滩。
我在人群里搜寻王东。
张爷爷说,三十岁上下,左耳有个缺口。
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有个男人朝我走来。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高个,宽肩,左耳确实缺了一小块,脸上没笑,眼神冷得像铁。
“林满仓?”他问。
我点头,刚想叫他“王东哥”。
他转身就走:“走吧,没时间磨蹭。”
我拖着包袱追上去,一路不敢多问。
他带我穿过几条街,拐进一片老城区,最后停在黄浦江边的一个码头。
相比于一路上的高楼,商铺。
这里就显得脏乱了许多。
有的巷子角还堆着垃圾。
码头上时不时有穿着西装,带着领带的人匆匆离开。
当然,还有一群苦力,穿着粗麻背心和短裤……
“到了。”
他扔下一句,指了指堆得像山一样的麻袋:“以后你就在这搬包袱,一天十二小时,管两顿饭,日钱4块6,一天结一次,或者每100斤/两分钱,干不干?”
我怔住。
以为他会帮我找个门路。
哪怕扫地看门,也比在码头当苦力强。
这跟在村里扛锄头有啥区别?
“你不满意?”
王东回头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沪上滩是遍地黄金?张叔托我照顾你,我就给你个活路。别的,你得自己挣。”
我咬住牙,没说话,扛起一个麻袋就往船上走。
那袋子足有百斤,压得我膝盖打颤,汗水顺着后脖颈往下流。
可我没放,一步一挪,踩着晃荡的跳板上了船。
身后,王东站在码头上,没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
远处,几座吊车在缓缓转动,脚手架林立,工地上红旗招展,大喇叭里喊着:“浦东开发,只争朝夕!”
我喘着气,把麻袋放下,抬头看了眼天空。
城里的天,也不蓝……
“妈,妹妹,我到了。”
——
刚来就干了一天活没停。
我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夜里。
我躺在码头边临时搭的工棚里,身下是稻草和破席。
隔壁工友打呼噜,臭脚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
我摸出那张纸条,借着月光看了眼地址:虹口区山阴路237号,林秀兰。
林秀兰?
我嘴里念叨了一句,这名字不错,跟我妈的名字一样好听。
我妈叫江曼红。
村里人都说我妈的名字像个城里人,没想到后来我妈真的来了沪上滩……
我顺着工棚的窗子往外看去,黑灯瞎火的,没看出来沪上滩到底好在哪里。
“侬个,过来。”
“给我捏捏脚。”角落里,一个穿着背心褂子,一身大汗的,嘴上挂着半截刀疤的男人给我招了招手。
我看了他一眼,嘴上像是缝着一个蜈蚣,脸上黝黑,眼神能杀人。
我心里有些慌,像是一下没了底的恐惧。
从小到大,我见过最凶的人,就是后妈。
可是跟这个人比起来,后妈就像是小绵羊。
可我,还是没理他……
“出了山,外面的人,他们吃人。”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既要聪明还不能怕。”张爷爷的话回荡在耳旁。
背心男人见我没反应,可能不耐烦了,抓起地上一个石子,砸了过来。
我没躲得了。
正中额头。
“侬个,耳朵聋了?”
“听不见我说话的啦?”背心男用很奇怪的口音冲我发狠。
来了沪上滩一天,我知道那是沪上滩本地人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