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石子砸中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可我没动。
他光着上身,半截烟夹在指间,烟头忽明忽暗,眯着眼盯着我,眼神像钉子。
我没理他。
“侬只戆大!老子叫侬,耳朵塞卵了?”他猛地站起身。
整个工棚瞬间安静下来。
原本打呼噜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全都不吭声了。
有人翻了个身,把头往席子里缩。
他朝我走来。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那一刻。
我确实怕了……
“哎!”
一声低喝。
工棚门口亮起一道人影。
王东哥站在那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睛直勾勾盯住背心男,声音不高:“你要干嘛?”
背心男脸上的凶相“唰”地收了回去,像变脸似的堆起笑,还带点谄媚:“王哥呀!没事儿,我就是……教教新来的规矩嘛,让他懂点轻重。”
“规矩?”王东走进来,看了看我额头上的血痕:“你算哪根葱?码头的规矩,轮得到你来教?”
背心男讪笑着后退半步:“哪能呢,哪能呢,我就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王东没再理他,转身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一件粗麻布料的背心褂子,一条麻布束腿裤,还有一双厚底布鞋,直接扔在我怀里。
“以后上工穿这个。”他语气平淡,没看我眼睛。
我赶紧坐起身,双手接过,喉咙发紧:“……谢,谢王东哥。”
王东没应声,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扫了一眼背心男,那眼神,像刀子刮过铁皮。
背心男缩了缩脖子,讪笑着举起双手:“晓得啦,晓得啦,我不惹事……”
王东走了。
工棚的门“吱呀”关上。
背心男站在原地,盯着我手里的衣服,眼神阴晴不定,问了一句普通话:“王哥认识你?”
我没答。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嘴角抽了抽,终于一甩手,骂了句。
“瘪三。”
转身回到自己角落,躺下,拉过破毯子往身上一盖,背对着我,再没出声。
我松了口气,缓缓躺下,心还在狂跳,像是刚从狼嘴里逃出来。
就在这时。
旁边一直睡着的矮胖子突然动了动,闭着眼。
“在这儿,想活命就得当小透明,没人看见你,没人记住你,就没人欺负你。”
“记住了?”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记住了。”
“新来的?”
“嗯。”
“从哪儿来的?”
“山里……陕西那边。”
“哦。”他鼻腔里哼了一声,像是早猜到了:“看你那眼神,跟头刚出笼的野兔子似的,没来过城里?”
我苦笑:“……是有点怕。”
“怕就对了。”
他终于睁开眼,转过头来看我:“怕说明你脑子清楚。这码头,可不是人待的地方。扛麻袋是小事,命才是大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叫铁顺,你叫我顺子哥就行。”
我轻声喊:“顺子哥。”
他点点头,重新闭眼:“睡吧,天一亮,活儿就来了。”
我没再说话,盯着头顶漏风的棚顶。
林满仓,你已经走出大山了,绝对不能回去,死也要死在外面……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江面还浮着层白雾。
工头的哨子“嘟——”地一响。
所有人像弹簧一样从草席上弹起来,揉着眼,打着哈欠,排队往码头走。
我赶紧套上王东给的粗麻衣服,背心贴着皮肤粗得发痒,裤子也紧巴巴的。
可穿上去那一瞬间,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我也是个工人了。
队伍走到半路,王东哥突然出现,双手叉腰站在跳板前,沉声道:“今天,荣祥记的十二艘货船到。”
话音刚落,原本懒散的队伍“轰”地炸了锅!
“真的假的?十二艘?!”
“老天爷,发财了!”
“这次赏钱还能少于3块?”
工人们一个个咧着嘴,眼睛发亮,像过年似的。
我一头雾水,赶紧扯了扯顺子哥的袖子,小声问:“顺子哥,荣祥记……是什么吗?为啥大家这么高兴?”
顺子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小子总算问对人了!荣祥记的老板姓陈,人称陈善人,在沪上滩码头这一块,那是出了名的善良!”
“他家货船每到一回,下完货,每人赏2块!”
“陈大小姐要是跟船,那都能赏到3块。”
一碗阳春面才4毛钱!
咱们一天才挣4块6,他随手一给,就是小半天的工钱!”
我瞪大了眼:“还……还给赏钱?”
“可不?”顺子哥拍拍我肩膀:“所以兄弟们一听荣祥记三个字,骨头都轻三斤!干活跟拼命似的,就为了多搬几袋,多得点赏钱。”
他压低声音:“而且啊……陈老板手下缺人。”
“有人搬货搬得好,被看中了,直接提去给陈家做事,日钱6块起步,还没那么累!”
“谁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翻身。”
“特别是,陈大小姐要是看谁搬得卖力,还能塞块糖、半个梨,跟仙女下凡似的!”
“那个小手……”顺子哥说着眼珠子已经亮了。
我听得愣住了。
3块钱……在我们村里,能买几十斤白面,够全家人吃上好几十天。而在沪上滩,竟有人随手一赏就是3块?
正想着,远处江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汽笛——
“呜——!”
雾气中,一艘艘乌黑的货船缓缓驶来,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破开江水,犁出长长的白浪。
船身漆着朱红色的“荣”字,船头高挑一面褪色的蓝旗,上头绣着三个金线大字。
荣祥记。
十二艘,一艘接一艘,排成一条长龙,缓缓靠岸。
“来了来了!快列队!”
“搬货的麻绳准备好!”
“轻点放!陈家规矩严,砸了货要扣钱!”
工人们像被鞭子抽了一样,疯了似地冲上去。
我也赶紧抄起扁担,咬牙跟上。
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刻——
雾气被风吹散。
最大一艘货船的甲板上,走下一位女子。
像是江南烟雨里画出来的,每走一步,旗袍下摆轻轻晃动。
整个码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连风都不吹了……
我的呼吸都停了,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