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小姐。
陈婉柔!
整个码头忽然安静得能听见江水拍打船身的哗啦声。
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灰,有人把歪了的帽子扶正,就连最爱骂娘的刀疤老六,也赶紧把叼着的烟卷取下来,塞进嘴里咽了。
王东快步迎上,双手抱拳,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十度:“陈小姐,一路辛苦了。”
陈婉柔微微一笑,声音清甜如春溪:“王工头客气了,倒是你们常年在这江边风吹日晒,才真正辛苦。”
她说话时唇角微扬,眼睛弯成月牙,那一笑,仿佛连江风都温柔了几分。
王东连忙侧身一让:“货已清点,工人列队完毕,随时可搬。”
“有劳了。”陈婉柔轻轻点头,转身对身后仆人道:“把梨子抬上来。”
两名穿灰褂的伙计立刻抬上两个竹编大筐,筐里堆满了黄澄澄、水灵灵的蜜梨,一个个饱满圆润,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一名佣人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叠崭新的钞票。
“今日每位工友,不论老少,赏钱三块。”陈婉柔轻声宣布,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码头:“梨子一人一个,解渴。”
话音一落,人群“轰”地炸了。
“我的老天爷!三块?!”
“还是梨子!陈小姐从外国带回来的梨子,城里的娃娃才吃得起!”
“陈小姐菩萨心肠啊!”
工人们一个个红了眼,脸上写满了感激与狂喜。
三块钱,对他们来说是整整大半天的工钱!
有人激动得直搓手,有人偷偷抹眼角,还有人当场就高兴得跪下磕了个头。
“开始搬吧。”
王东一声令下,队伍如潮水般涌向船舱。
我夹在人群中,心跳得厉害。
前面是顺子哥,他接过梨子,颤着手接过三块钱,激动得声音都抖了:“谢……谢陈小姐!您真是活菩萨!”
陈婉柔含笑点头:“快去干活吧,小心别伤着。”
轮到我了。
我低着头走上前,脚步有些发虚。
近了,更近了——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像是清晨刚摘的花。
她伸手从筐里拿出一个梨,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
那一瞬,我像是被电了一下。
她的手那么小,那么白,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像贝壳般细腻。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后妈的手粗糙如砂纸,而她的手,像是用玉雕出来的,连指尖的纹路都美得让人心颤。
“你看着年纪不大。”她忽然轻声问。
我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里。
“我……十六了。”我声音干涩。
她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才十六?我十七呢。”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怜惜:“这么小就出来上工了?家里……还好吗?”
我喉咙一紧,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柔软下来,从托盘里又抽出一张一元钞票,轻轻放进我手心。
“这个……也给你。”
我愣住:“这……这不行,小姐,太多了……”
“拿着吧。”她笑了笑,眼尾弯弯:“算……额外赏的。”
那一笑,像阳光洒在冰面上,瞬间化了我心底的寒。
我攥紧了梨和钱,手心滚烫,嘴唇动了动,却只挤出一句:“谢……谢陈小姐。”
她点点头,又去招呼下一个工人。
我退到一旁,紧紧抱着梨,像抱着某种神赐的信物。
那张一元纸币被我死死攥在手心,不敢松开,生怕它飞了,像梦一样。
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瞬间——
听见耳旁传来了一句骂人的声音。
“妈的,侬算什么东西,跟陈小姐说这么多句话。”
“老子都没侬着待遇。”
我听得出来,就是昨晚找我麻烦的刀疤脸背心男。
“砰!”
一股大力从脚底袭来。
我只觉脚下一绊,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身子前倾,手里的梨脱手飞出,整个人朝着跳板外冰冷的江水——
“扑通!”
水花四溅。
江水刺骨,咸腥的黄浦江水瞬间灌进鼻子、耳朵、嘴巴。
我拼命挣扎,手乱抓,脚乱蹬,可粗布衣服吸水后像铅块一样往下坠,把我往江底拖。
那张一块钱,我却死活不愿松手。
“救人!有人落水了!”
“天爷!是新来的!”
“快!钩子!绳子!”
我呛了好几口江水,眼前发黑,肺里像着了火。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一刻——
“快!拿钩竿!快!”
“别愣着!把他捞上来!”
一个清亮的女声焦急地喊道:“快!救人要紧!别管货了!”
是她!
陈婉柔。
我勉强睁眼,透过模糊的水面,看见岸边一片混乱。
工人们慌忙扔下麻袋,跳板上人影奔走。
王东一把推开挡路的背心男,亲自抄起长钩,朝着我挥舞。
“抓住!抓住!”
我奋力伸手,指尖终于勾住了竹竿。
几个人合力一提,我被拖上岸,趴在地上咳出大口江水,浑身发抖,嘴唇发紫。
“快给他换衣服!”
“去拿干草来!”
“谁有姜汤?快去煮!”
陈婉柔蹲下身,亲自拿帕子替我擦了擦脸上的水,眉头紧锁:“冷不冷?还能说话吗?”
我哆嗦着,牙齿打颤,却硬挤出一个字:“能……”
她松了口气,转头对王东急道:“查清楚,谁绊的他?陈家的地方,怎能容人恶意伤人?”
王东脸色铁青,目光如刀,扫向人群。
众人纷纷后退。
而那个背心男——刀疤老六,此刻正站在人群后,低着头,假装在解麻绳,可他脚上的破布鞋尖还湿着,明显刚从跳板边挪开。
王东盯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如冰。
“先救人。”陈婉柔轻声说:“人没事就好。”
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是真切的担忧。
我趴在湿漉漉的地上,肺里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冷风一吹,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冰壳子,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可我左手还死死攥着那张一元纸币,哪怕被江水泡得发软、边缘起毛,也没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