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接过话,正色道:“‘码子’,就是这码头上——力气最大、最能打、最凶的那一个。”
“不是头子,可威风只在头子之下。他一个人的工钱,是咱们的两倍,吃饭有单桌,搬货能挑轻的,谁惹了他,轻则断骨头,重则沉江喂鱼。”
“老六在十六铺混过黑码头,手上沾过人命,三年前过来三十二号码头,连王头都让他三分。”
“这些年,谁见了他不是低头绕道走?连工钱都得让他先领,排在第二。”
顺子低声补充:“王头管规矩,可到了私底下,就是老六说了算了,谁敢不服,他就用拳头让你服。”
“一个码头,除了得有头子,也必须得有码子,否则这些人鱼龙混杂,恶习缠身,很难管的。”
我听得心头一震。
原来老六不是普通的混混,而是……这座码头明里暗里的“地头蛇”。
“可你呢?”王癞子猛灌一口酒,醉眼朦胧地盯着我:“一个连酒都没喝过的小崽子,头一天来差点被他逼死,第二天就敢推他撞墙,抄刀吓退他……你这不是疯,是狠啊!”
“狠到连命都不顾!”老四一拍桌:“这才是骨头!”
阿福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我估计老六都没想过遇到个不怕死的。”
我没回答。
我只记得那一刻,老六的手伸向我胸口,要去抢那一块钱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
那不是钱。
那是我泥泞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弯下腰,对我伸出手。
我不能让它被抢走。
哪怕拼上命。
工棚里又热闹起来,酒香四溢,笑骂声此起彼伏。
有人唱起了码头号子,粗哑的嗓音在夜里飘得很远。
“黄浦江水浪打浪,苦力兄弟泪两行——
脊梁压断不喊疼,只为明日一餐汤……”
我靠在墙角,脸颊还在隐隐作痛,膝盖也肿得厉害,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顺子悄悄坐到我旁边,递来一块冷掉的卤牛肉:“吃点,压压酒气。”
我接过,咬了一口,咸香满口。
他忽然低声说:“满仓,你知道吗?从今往后,这三十二号码头,再没人敢叫你泥猴子了。”
“老六现在走了,我估计明天三十二号码头又要重新选码子了。”
“满仓,要不你试试?哥几个给你投票?”顺子提议。
“放屁!”一个粗嗓门突然从人群另一头炸响,像块石头砸进滚水里。
坐在靠门那张破木板拼成的长凳上,一个光着上身、膀子鼓得像铁疙瘩的汉子猛地站起身来。
他叫张铁柱,码头上出了名的“扛包王”,三百斤的麻包能背三趟不歇气,自诩是三十二号码头力气最大的人,平时连王头见了他也点头称一声“柱子有力气”。
他瞪着我,一指我鼻梁:“你说这小子能当‘码子’?别他娘的做梦了!”
“码子不是光靠狠!是靠力!是靠肩膀能扛山!是靠脊梁能压死牛!你看看他——”
他伸手一比划,语气满是不屑:“十六岁不到,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脸上还挂着血,走个路都瘸!他扛得起三百斤?连酒都喝不进一口的雏儿,也配叫‘码子’?”
棚子里顿时一静。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冷了几分,有人低头喝酒,不敢插话。
张铁柱在码头上确实有分量,单凭力气就压过不少人一头。
他说的话,很多人心里是认的。
可顺子哪是肯服软的主?
他“啪”地把酒碗往地上一搁,腾地跳起来,指着张铁柱鼻子就骂:“哟呵!我说谁在这儿酸呢?原来是你这张铁柱啊!”
“力气大?力气大就了不起?怎么每次发工钱你见了老六都躲着?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那天老六抢你半块馍,你咋不发狠?你在那儿抖得跟筛糠一样!现在说别人不够格?”
‘“你三百斤扛起来了又怎样?你敢瞪老六一眼吗?你敢在巷子里站着不退半步吗?”
张铁柱脸色“唰”地变了,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我那是……那是不想惹事!”
“不想惹事?”顺子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咱们这些人谁想惹事?谁不想安安稳稳搬包赚钱,回家吃饭?”
“你怕就是怕,别找那么多借口。”
他猛地一转身,冲着所有人吼道:“我们满仓呢?他第一天来,身无分文,被人堵在巷子里,刀都架脖子上了,他退了吗?他怕了吗?他抄起刀就顶上去!你们谁敢?”
棚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油灯“噼啪”炸了个灯花,映得一张张黝黑的脸庞忽明忽暗。
顺子指着我,声音颤抖:“你们是没看见,他脸上全是血,膝盖都被踹肿了,站得比谁都直!没跑!敢跟老六拼命!这种狠,是装不出来的!是骨子里的血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铁柱,一字一句:“力气大,顶得住包,算什么英雄?真英雄,是明知道会死,还敢往前走一步的人!”
“……”张铁柱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坐回板凳,抓起酒坛猛灌,再不敢抬头。
“好!”阿福突然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我支持满仓!”
他瘦得像根竹竿,但眼神亮得吓人:“我阿娘常说,人活一世,不看个头高低,看脊梁弯不弯。”
“满仓今天敢为一块钱拼命,明天就能为我们所有人出头!他当码子,我愿意!”
“我支持!”
老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举起酒碗:“咱们码头不需要只会扛包的牛,需要的是敢拼命的虎!满仓是头虎!我老四第一个投他当码子!”
“我投!”王癞子醉醺醺地举起酒坛:“我不管他多大年纪,他敢拿刀指着老六喉咙!就冲那一幕,我就服他!”
“我也投!”
“算我一个!”
“满仓!你要当码子,老子明天第一个给你扛旗!”
十几条汉子七嘴八舌地喊起来,破工棚里刹那间热浪翻涌,酒气混着豪情冲上房梁。
有人把碗砸在地上,有人撕下衣角绑在头上,像极了战场上歃血为盟的士卒。
我坐在墙角,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心跳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