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上头,血在血管里奔流,耳边嗡嗡作响。
那天我从山里跋涉三十里山路,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来沪上滩,不是为了当个扛包的苦力,不是为了混一口馊饭。
我是要出人头地。
爷爷还在山里等我。
妈妈和妹妹还在沪上滩不知所踪,只有我足够强大,才能找到她们,保护她们……
我慢慢站起身。
腿还在疼,脸还在烧,可我站得笔直。
棚子里的喧闹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年的稚嫩,却一字一句,清晰坚定:“顺子哥……阿福哥……各位大哥。”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你们既然觉得我能当码子……那明天——”
“明天,我就去试试。”
轰——!
工棚里像是炸了锅。
“好!”
“这才像话!”
“明天就让他上场!三百斤麻包,铁锭扛举,全给他安排上!”
“我赌五毛钱,满仓能扛三趟!”
“我赌一块!他要是赢了张铁柱,那就是新的‘三十二号码子’!”
王东一直坐在角落,没再说话。
他默默抽完最后一锅旱烟,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得像黄浦江底。
然后他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明早六点,码头称重台前集合。要当码子,先过‘力’这一关。”
说完,他转身走了,背影像座山。
门一合,棚子里的喧嚣反倒更响了。
顺子一把搂住我肩膀,笑得像个傻子:“听见没?王头都松口了!你小子,要逆天了!”
阿福递来一碗热汤:“喝点,养养神。明天不是打架,是比力气、比耐力、比谁压不垮!你得撑住。”
我接过碗,手还在抖,可心里却像压了千斤铁,沉稳得可怕。
窗外,夜更深了。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远处外滩的霓虹在江面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梦,像幻。
可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低头喝了一口汤,滚烫的热流滑入胃中,烧得五脏六腑都热了。
我忽然笑了。
轻声说:“我林满仓……从今天起,不再是谁眼里的废物。”
“我要当——三十二号码头的‘码子’。”
——
清晨的黄浦江,湿漉漉的码头青石板上,泛着冷光。
三十二号码头早已人头攒动,苦力们扛着麻包来回穿梭,脚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像是一群沉默的蚁群,在沉重的命运里负重前行。
我站在人群边缘,一身粗布短褂早已洗得发白,脚上的布鞋也磨出了边。
昨夜那碗滚烫的汤还在胃里烧着,像一团火,烧得我整夜没怎么合眼。
不是疼,是兴奋,是压抑太久的不甘,终于要炸出来。
今天,我要当“码子”——这码头上最有脸面、说得上话的领头人。
可就在我盯着称重台、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一鸣惊人时,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码头西侧那排铁皮仓库前。
那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们码头的王头——王东。
他平时那股子威风劲儿全没了,头低得几乎贴到胸口,背也微微佝偻着,像条被抽了脊梁的狗。
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个穿着深灰色三件套西装的男人,梳着油亮的大背头,脚上一双黑皮鞋锃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一只手插在西裤兜里,另一只手正指着王东的鼻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刺:“王东,你脑子进水了……”
王东嘴唇微微发抖,只敢点头:“是是是,镰爷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那西装男人冷哼一声,眼角扫过四周,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张脸。
没人敢应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顺子悄悄挪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那……那就是镰爷。三十二号的真正主子,不,不止是三十二号——三十、三十一,全是他的人。”
“黄浦码头十二堂主之一,跺一脚,整个码头抖三抖的人物。”
我心头一震。
镰爷?!
这名字昨夜就有人提过一嘴,说是“码头上的鬼见愁”,黑白两道通吃,连执法队都得让他三分面子。
传闻他早年从山东闯沪上滩,靠一把砍刀杀出条血路,如今手下三百苦力,专管货物调度、人力调配,油水多得能淹死人。
他忽然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我猛地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没移开,反而嘴角微勾,轻轻点了下头,像是在看一头刚出笼的斗鸡。
王东也跟着回头,脸色更白了。
“他们……在看我。”我低声说。
顺子咬牙:“废话!你昨天那一出,谁不知道?”
话音未落,王东匆匆走回来,身边还跟着个年轻男人。
那人身穿一件90年代港风十足的亮面皮夹克,领子高高竖起,里面套着件暗红色高领毛衣,下身是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尖头黑皮鞋,头发烫得卷曲蓬松,抹了层厚厚的发蜡,在晨光下油光可鉴。
他手里还夹着根烟,嘴角翘着,眼神懒洋洋的,可那股子倨傲劲儿,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
王东清了清嗓子,努力挺直腰板:“各位!今天码头多了个新工人——赵乾坤!从今天起,归咱们三十二号!”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
“啥?新工人?这时候来?”
“你看他那身打扮,哪像个扛包的?”
王东抬手压了压,声音提高了些:“另外……从今天起,赵乾坤,就是咱们三十二号的新‘码子’!”
“轰——!”
这下真炸了。
老四“啪”地把肩上的麻包摔在地上:“放屁!王头你是不是被人拿枪顶着脑袋了?我们昨晚才投票认的满仓当码子!你今天就弄个外人来骑我们头上?”
“就是!我们不认!”王癞子跳出来,脸上还带着昨夜喝醉的潮红:“满仓敢跟老六拼命!这姓赵的有这胆?”
“老子也不认!”顺子直接站到我身前,声音像炸雷:“王头,你要换码子可以,但得按规矩来!谁扛三百斤三趟不歇,谁就是爷!现在一句话就定,你当我们是泥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