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先咕哝了一句:“哎哟我的天爷……陈小姐这是活菩萨下凡吧?”
“你懂个屁,人家那是真正的大小姐!知书达理,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说话还软得能掐出水来!”
“我今儿下午喝了一口她赏的梨汁,到现在嘴里还甜着呢!”
“嘿,要是我能娶了陈小姐,少活三十年我都干!”
“放你娘的屁!”
王东突然一声暴喝,吓得几人一个激灵:“嘴巴放干净点!那是你能惦记的人?”
“人家是陈家嫡女,掌着荣祥记一半产业,国外留过学,会英文,出入上流社会,连咱们码头的镰爷都要给她三分面子!镰爷上面可是青堂,你们几个泥腿子在这儿嚼舌根,也不怕遭雷劈?”
那人顿时缩了脖子,讪讪地闭嘴。
王东环视一圈,眼神凌厉:“今日的话,谁也不准再提半个字!陈小姐的名节,不是你们拿来下酒的谈资!”
众人纷纷低头应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等王东一转身,人群又偷偷活络起来。
“嘿,你瞅见没?陈小姐给那小子多塞了一块钱……还亲手擦脸!”
“嘘——小声点!那小子刚来一天,差点被老六弄死,结果人家命大,还得了额外赏……啧,我看这小子,怕是要起运了。”
“起个屁!山沟来的泥猴子,穿得跟叫花子似的,连裤子都破了洞,配啥?陈小姐看他是可怜罢了!”
“可怜个鬼!我怎么看着她看他那眼神……不太一样呢?”
“你眼睛让江风吹瞎了!快闭嘴吧,小心王头听见,又一耳光扇过来!”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时,王东走到我面前。
他脸色依旧冷峻,但眼神却没那么凶了。
“林满仓。”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压低:“过来。”
我心头一紧,赶紧跟上。
他把我带到角落,从怀里掏出十五块钱,塞进我手里:“拿去,去镇上打五瓶高粱酒,再来半只卤猪头、两斤酱牛肉。”
“记住,要码头后巷那家‘老孙记’的,别贪便宜去街口那家烂铺子。”
我一愣:“王……王头,这钱……”
“陈小姐给的。”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你今日受了罪,陈小姐心善,给了这些钱,也算是你给兄弟们讨到了一些好处。”
“等会出去的时候小心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刀疤老六那货,虽被赶出去了,但他这人睚眦必报,最擅长阴人。”
“你夜里回窝棚,平时出门的时候,别落单,听见动静不对,立刻喊人。”
我点点头,嗓子发紧:“知道了……谢王头。”
“去吧。”他摆摆手,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一众苦力:“你们,酒别喝多了,干活前要是头昏眼花,我照样抽你们。”
“得嘞!”
众苦力齐笑。
有酒喝。
就算是苦日子里的一抹甜头了。
我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更热了。
我攥着那十五块,像是攥着一团火。
走在通往镇子的小路上,天已全黑,远处的汽笛声悠悠传来,黄浦江上零星亮着几盏船灯,像飘在夜里的鬼火。
风还是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可我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十五块啊……这是我在山里编一整年竹筐都挣不到的钱!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钞票,指尖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仿佛还能闻到陈婉柔留下的淡淡茉莉香。
那个在泥地里挣扎求活的我,那个差点被江水吞掉的我,那个攥着一块钱死也不松手的我。
她看见了。
“满仓!”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是顺子,怀里还抱着半个窝头。
“王头让我追上你,说酒钱不够再加五块!”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塞给我五张一块的票子,咧嘴一笑:“哎,你今儿可出名了!全码头都在说你胆子大,敢不认刀疤老六的错!”
我苦笑:“我是不想低头。”
“嘿,有骨气!”顺子拍拍我肩:“不过你也别得意,老六那货肯定不会放过你。”
“听说他在十六铺混过黑码头,手下有几个亡命徒,专搞水里捞人尸体的勾当……你小心点。”
我点头,没说话。
顺子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还有……陈小姐的事,你也别多想。”
我猛地抬头。
他挠挠头:“我是说……她那样的人,和咱们……不是一个世界。她今天对你好,是因为她心善。”
我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我知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我……不敢想。”
顺子叹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可你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低头看了你一眼,你会不会……想往上爬?”
我没回答。
只是手塞在口袋里,攥着陈小姐给我的那一块钱,一直不肯撒手。
我知道,在那一刻,一颗种子,已经在冰冷的泥土里,悄悄裂开了口子。
我继续往前走,走向镇上的灯火。
手里攥着那二十块钞票,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街角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红光洒在青石板上,像泼了一滩血。
老孙记的铺子就在巷口,门脸不大,却飘着一股浓香的卤味和烧酒气,光闻一口就让人胃里暖烘烘的。
“老板!”
我一把推开那扇油乎乎的木门,嗓门比平时大了三倍:“五瓶高粱!老孙记的!再来半只卤猪头,两斤酱牛肉,要肥瘦相间的!”
柜台上正打着盹的胖老板猛地一激灵,抬眼瞅我,眯起眼睛打量了一圈。
见我衣衫湿透、头发乱糟糟的,裤腿还破了个洞,但手里那叠钱却是实实在在的崭新钞票,他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
“哟!码头上的吗?今儿走大运了?”
我咧嘴一笑,把钱“啪”地拍在柜台上:“——今儿,陈小姐请整个码头喝酒。”
“哎哟我的娘!”
老板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赶忙双手捧起钱点数:“陈小姐?你说的是……荣祥记那位陈婉柔大小姐?”
“就是她。”我挺直了腰板,声音没压着:“她赏的梨,给的钱,又额外给了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