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就来?”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让赵小乙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是…赌场那边传的有鼻子有眼,不像假的。峰哥,他们人多势众,咱们…要不还是先避一避?”
“我避他锋芒?”
赵小乙咽了口唾沫,脸上写满惶恐:“峰哥,要不…要不咱们报官吧?”
“报官?”林峰嘴角浮起一丝冷嘲,“我们,就是官。”
他迅速盘算着。
报官自然行不通,眼下胡班头正巴不得他倒霉,绝不可能派人来管,反倒可能借机反咬他一个“诬告滋事”。
硬拼?对方有备而来,自己这边伤的伤、散的散,毫无胜算。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右肩。
一下午的整理劳作让伤口隐隐作痛,可大脑却因大量信息的汇入而异常清醒。
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故纸堆,而是一张张交织着权力、利益与罪证的关系图谱。
“那…那怎么办?”赵小乙急得直搓手,“雷豹手下有十几号亡命徒,真要动起手来……”
“谁说要跟他们硬拼?”林峰打断他,目光扫过库房中蒙尘的卷宗架,脑中几个模糊的计划正迅速成型,“小乙,你怕吗?”
赵小乙一愣,随即挺起瘦弱的胸膛:“峰哥你说!我赵小乙烂命一条,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好兄弟。”林峰拍了拍他的肩,掌心传来硌人的瘦削,却也触到那份滚烫的赤诚,“你现在去找咱们信得过的弟兄,不必多,三五个敢下手、嘴巴严的就行。告诉他们,今晚戌时三刻,药铺后巷集合。”
“峰哥放心!”赵小乙重重点头,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库房内重归寂静。
林峰踱至窗边,望向窗外安寨县渐次亮起的零星灯火,目光幽邃。
硬碰硬,眼下的他毫无胜算。但人终究是活的,规矩却是死的。无论是前世职场,还是今生这官场江湖,有些规则,古今皆然。
胡班头为何纵容甚至勾结黑虎帮?无非“利益”二字。
黑虎帮横行霸道,凭的是什么?是凶悍,更是背后那把“保护伞”。
卷宗中那些看似零散的记录,此刻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黑虎帮名下几处产业的税赋明显有异;几起斗殴伤人的案子被轻描淡写压下;甚至还有几笔去向模糊的“治安捐”……
这些或许撼不动根深蒂固的胡班头,但用来敲打一个江湖混混雷豹,或许已绰绰有余。
他所求的并非拼命,而是谈判的筹码。双方本就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死仇,他只需让雷豹明白,动他林峰,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更大。
戌时初,林峰才离开库房。
他先去见了陈师爷,禀明卷宗整理尚未完毕,请求明日继续。
陈师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离开县衙,华灯已上。街上行人渐稀,偶尔有更夫提着灯笼走过。
林家药铺所在的街道,却异乎寻常的安静,邻舍店铺早早关了门板,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药铺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林峰推门进去,借着月光,看到父母相偎着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林父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光洁的药碾,指节发白。
“爹,娘。”林峰轻声唤道。
“峰儿!”林母猛地站起,声音发颤,“你…你怎么回来了?小乙说…”
“没事了。”林峰打断她,语气平静,“你们去后宅,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你要做什么?”林父沉声问,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解决麻烦。”林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以后,不会再让人欺上门来。”
林父沉默地看着儿子,黑暗中,他似乎觉得儿子哪里不一样了。
“你…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两个字。林父拉着还想说什么的林母,默默退入了后宅。
林峰掩上铺门,却没有闩死。
他拖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直面洞开的大门,如同静候一场即将开幕的大戏。
时间悄然流逝,远处更梆声隐约可闻。
戌时三刻刚过。
门外传来了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将门缝映得通红。
“砰!”
铺门被一脚踹得爆裂开来!
十几个手持棍棒、火把的彪悍汉子涌了进来,瞬间将不大的药铺挤得满满当当。
雷豹一马当先,满脸横肉在火光下跳动,凶恶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铺面,最后落在稳坐椅上的林峰身上。
见对方如此镇定,他不由得愣了一瞬,随即怒火更炽:“林峰!你他妈还真在这儿等死?!”
林峰稳坐椅上,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抬眼扫了一圈:“地方小,容不下这许多人。雷豹,让你的人退出去,我们谈谈。”
“谈你娘!”雷豹唾骂一声,“跟你这厮有甚好谈的?若拿不出钱来,今天就拆了你这破铺子,卸你一条胳膊赔给手下弟兄!”
他身后一众混混顿时鼓噪起来,棍棒敲打着柜台、药架,发出刺耳的声响,几包药材被扫落在地。
林峰眼神一寒,猛地提高声音:“雷豹!你私设赌局,放印子钱,逼良为娼,这些罪状,县衙卷宗里记得明明白白!前年城南张老汉一家投河,去年李记布庄被逼关门,你真当无人记得?!”
雷豹一愣,随即狂笑:“哈哈哈!拿衙门的破纸吓唬你爷爷?谁不知道胡班头跟我家帮主是拜把子的交情?那些卷宗擦屁股都嫌硬!”
“胡班头?”
林峰也笑了,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若是平时,自然无用。可若是我将这份东西,连同你帮主名下产业历年偷漏税赋、贿赂胥吏的明细,一起送到陈师爷甚至县尊老爷案头呢?你猜,胡班头是会死保你,还是会赶紧撇清关系,拿你顶罪,好换个清廉刚正的名声?”
雷豹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虽是个混混,却也不全傻。帮里和胡班头的勾当,他略知一二,那都是见不得光的。平时无人追究便罢,若真被捅上去…
“你…你胡说八道!哪有什么明细!”雷豹色厉内荏地吼道,眼神却有些闪烁。
“刘记赌坊去年九月,‘自愿’捐输劳军银十五两,实则入了胡班头私囊。这事,卷宗里记了一笔,但刘老棍手里,好像还有胡班头按了手印的收条底稿…”林峰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说,我若是把这份底稿抄送几分,散给城里其他几家被‘捐输’过的商户,他们会怎么想?”
雷豹的脸色彻底变了。胡班头拿钱,从来不留痕迹,若真有手印收条…那简直是授人以柄!帮主若知道是他这里出了纰漏,导致胡班头被咬出来…
就在这时,后门帘子一掀,赵小乙和四个精壮的年轻差役闪了进来,人人手里都提着铁尺、锁链,虽衣着破旧,眼神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几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站到了林峰身后。他们是林峰真正的心腹,也是吃过黑虎帮亏的人。
店内局势瞬间微妙起来。
雷豹眼神变幻不定,看看稳坐钓鱼台的林峰,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一脸决绝的差役。他原以为只是来捏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铁板,还是块带着刺的铁板!
动手?就算能打贏,事情彻底闹大,捅破了天,帮主和胡班头为了自保,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不动手?这么多人看着,若是灰溜溜走了,他雷豹的脸往哪搁?在黑虎帮还怎么混?
林峰将他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走到雷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汗臭和酒气。
“雷豹。”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清,“你我本无死仇。为王五那种小人,拼个你死我活,当真值吗?”
雷豹瞳孔微缩。
“今日你带人退去。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我林峰说话算话。”林峰盯着他的眼睛,“你若还想在安寨县捞食,就该明白,多条路,总比多堵墙好。”
威逼,利诱,给台阶。
雷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死死瞪着林峰,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半晌,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妈的!”他狠狠一摆手,“我们走!”
“豹哥!”手下混混愕然。
“聋了吗?走!”雷豹暴躁地吼道,当先转身挤出铺门。一众混混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也只能跟着悻悻离去。
火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迅速远去。
铺内一片狼藉,却终于恢复了寂静。
赵小乙等人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林峰看着雷豹消失的方向,眼神并未放松。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却。雷豹不会甘心,胡班头更不会罢手。
但今夜,他赢了第一阵。
他转身,对赵小乙等人道:“辛苦兄弟们了。小乙,带兄弟们先回去,明日某还有答谢。”
众人道谢离去。
林峰这才缓缓走到后宅门帘前,轻声道:“爹,娘,没事了。”
门帘掀开,林父林母走了出来,看着满屋狼藉,又看看安然无恙的儿子,神情复杂。
“儿啊…他们…他们真的走了?”林母犹不敢相信。
“走了。”林峰弯腰,默默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药材,“暂时,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