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林家药铺内一片狼藉,门板断裂,斜倚在墙边,药材散落一地。
林母颤抖着手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惊悸和后怕。
林父沉默地找来工具,开始修理被踹坏的门轴,木槌敲打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峰没有闲着,他忍着肩痛,仔细地将散落的药材一一拾起,分拣,能用的放回药屉,被踩碎污染的则扫到一旁,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
“峰儿……”林母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那些人日后可会在来生事?衙门里会不会因此……”
“娘,放心。”林峰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
林父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儿子在灯下沉静的侧脸,那里面有一种他完全陌生的东西。
“早些歇息吧。”最终,林父只是叹了口气,“门我先勉强钉上,明日再仔细修。”
这一夜,林家无人安眠。
天光未亮,安寨县的鸡鸣声已此起彼伏。
林峰早早起身,冷水净面后,便开始穿衣打扮。右肩的伤经过一夜休养,钝痛稍减,但稍一动作,仍扯得筋肉发紧。
他咬着牙,一件件穿戴起衙役的行头,先是那顶四方皂隶巾。
这帽子样式原是元代官员的制式,太祖皇帝驱除鞑虏后,偏要叫衙役们戴着,明面上是沿用旧制,实则存了折辱的心思。
毕竟衙役在明初算不得正经差事,不过是徭役的一种,属贱籍。太祖幼时饱受衙役欺压,得了天下后,自然要变着法子羞辱回去。
林峰将帽檐一角朝前压了压,又囫囵套上那件皂青战袍,这青战袍也就是衙役的制服,颜色为皂青色,这也是明代称呼衙役为皂隶的由来。
最后往腰间一勒褡膊,红布带子既当腰带,解下来又能当褡裢用,两头开口,往肩上一甩便是现成的包袱。
穿戴停当,他大步走向前铺。
药铺刚卸下门板,晨风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昨日被砸烂的铺门已修得七七八八,林父正踩着凳子挂店招,见儿子这身打扮,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肩伤还没好利索,又急着往哪儿蹿?”
“衙门点卯。”林峰简短答道。
“差事要紧,可身子骨更要紧......”
“知道了。”
他干脆利落地截住话头,转身就走。原主的记忆虽已全盘接收,可面对二老时,心里总像梗着块生铁,说多错多,不如少言。
晨间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寒意。
街上已有零星早起的行人,偶有人投向林家药铺的目光带着好奇与窥探,昨夜动静不小,消息怕是已经传开了。
林峰面无表情,径直朝县衙走去。
他心里清明着,昨夜虽暂退雷豹,真正的风波,怕才刚起了个头。胡金宝那头,绝无可能就此罢休。
衙门前的八字墙下早已聚了三五成群,其中不乏相熟的面孔,却无一人上前与他招呼。
连个好脸色都欠奉。
想来消息已经传开了,他开罪了黑虎帮,又触怒了班头胡金宝,在这县衙里,哪还能有甚好下场?
“峰哥儿!这边!”
正思忖间,忽闻熟悉的呼唤。
扭头看去,只见一身皂吏服的赵小乙领着两个帮闲,正朝他招手。
林峰应声上前,赵小乙忙凑近低问:“峰哥,没事吧?”脸上还带着昨夜未散的后怕。
“无碍。”林峰摆手,目光扫过赵小乙身后的二人。李胜与牛天,都是他手下的帮闲,昨日曾在药铺照过面。“弟兄们可都安好?”
“都没事,就是心里头不踏实...”赵小乙声气更压低几分。
林峰心中雪亮。
今日踏入衙门,胡班头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赵小乙倒还好,与自己一样是登记在册的正役,胡金宝那厮纵使有意刁难,明面上也不敢太过分,至多使些绊子。
但李胜这等临时帮闲就不同了,无依无靠,要想整治他们,简直易如反掌,只需寻个由头锁拿入狱,随便安个罪名,便能叫人脱层皮。
“弟兄们暂且忍耐些时日,日后自有分晓。”林峰沉声道。
李胜与牛天赶忙连声应下。
林峰又转向赵小乙,压低声音道:“先去应卯,今日恐怕不好应付,你机灵着点。”
赵小乙重重点头:“峰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清晨点卯时分人声最杂。林峰与赵小乙随着一众衙役从东便门低头走进大堂。
这县衙的仪门横向三架的开间,每架两扇门页,总共就是六扇,所以明代衙门往往被俗称为六扇门。
至于影视剧里的特务机构六扇门,则只是胡编的。
那六扇气派的仪门乃是官家正途,他们这等身份自然无福消受。且看两侧的便门窄小,人挤着人,鱼贯而入,便是每日上值的常态。
过了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一方活水池塘横亘眼前,细波粼粼,塘边绿树掩映,两座假山左右对峙,一座石桥飞跨水上,便是县衙中有名的“堂前桥”。
等过了桥,一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空地展开,左右两排厢房栉比鳞次,八间大开间正是县衙核心的六房办事所在。厢房之上,高堂巍峨,便是知县升堂问事的大堂。
此刻空地上早已黑压压站满了人。
六房司吏、牢头、阴阳生、医官等有头有脸的人物站在前列,后面挤着的便是各班衙役、各色夫役头子、以及少数应召而来的里长、册书等人。
人声嗡嗡,皆在等候早堂点卯。
承发官姓周,年岁不小,枯黄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玄色青衿,头戴四方平定巾,众衙役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唤一声“周承发”。
这承发房掌着实权。考勤记录、官司放告、文书派发,但凡知县未亲自指定的差事,皆由承发司吏分派。
在衙门里当差若开罪了这位爷,好差事轮不上,苦差事却次次少不了。在皂隶眼中,这位周承发简直比阎王爷还难应付。
承发房门口摆着张长条桌,桌上散着数十竹片,并排放着两个竹筐。
周承发端坐桌后,此处正是考勤签到之所,每日卯时签到,所谓“点卯”便源于此。
且明朝并无周末休沐之说,天天都得准时应卯。
见林峰二人前来,唐承发面无表情地拈起一块竹片,“啪”地扔进左手竹筐。
这套考勤法子既省纸张又高效,只道是未入筐的竹牌便记作迟到或旷工,只需记录少数违规者,笔墨开销大为节省。
片刻之后,大堂右侧县丞衙方向传来三声云板脆响。
堂下众人顿时噤声,依照班序肃然站立,偌大的庭院顷刻间鸦雀无声。
此刻安寨县衙当值者二百余人,虽部分杂役未至大堂,但院中仍黑压压挤着百数十人,将青石板地面站得密不透风。
升堂鼓声骤起,众人肃立整装。
周承发整理衣冠,快步站入大堂班序。左侧最上首是典史这位“班子成员”,其后依次是六房司吏、架阁库司吏、承发房司吏、阴阳官等相当于正科级的中层干部,在堂内按品秩肃立。
各房副职多称典吏,虽与典史仅一字之差,品级却低了两等,相当于副科级,此刻都站在堂下靠近月台的位置。
而林峰这等普通衙役则列于堂下后排,周遭不少同僚弓腰驼背、衣冠不整,显得颇为散漫。
林峰身材比其他人稍高一点,微微仰首便见陈师爷上了堂,立于知县正位之侧,中层干部们一起作揖躬身,倒没有看到谁下跪。
知县闭目养神,故意拖延片刻,待威严摆足,这才慢悠悠开口道:“升早堂。”
周承发立即高声唱喝:“阴阳报时!”
阴阳官跨步出列:“今日早堂时辰卯时三刻。”
言毕退回班列。
“皂壮快三班,报各城门、衙署、街市夜值情形!”周承发继续唱道。
一名衙役出列禀报:“东值门按时启闭,值夜快班两人、壮班一人;东大街更夫一人,甜水巷更夫一人,马家街更夫一人;昨夜无失火、夜盗、怪异等情。”
紧接着第二个衙役出列:“南贡门值夜,壮班三人...”
如此这般,六个城门及衙署各门的当值皂隶依次禀报,内容大同小异。
待众人报毕,周承发上前汇总:“今日各房各班应到二百三十一人,实到一百九十五人。未到.......”
堂下肃立的林峰听得饶有兴味,暗自记下衙门各房的运作细节。
待各房汇报完毕,知县又训诫了几句场面话,最后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那便这般吧。”
待的众人退堂,林峰正欲与赵小乙商议对策,一个皂隶已快步走来,语气不善道:“林峰、赵小乙,胡班头召集快班训话,速去!”
林峰眉头一皱,心知胡金宝这厮要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