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沐那句沉稳的“草民,遵旨”落下时,整个内殿的空气仿佛被抽干,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死寂。
这一诺,是投名状,亦是催命符。赢,则一步登天败则身首异处。
瘫软在地的太医令王济堂,面如死灰,眼神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也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混杂着羞辱与怨毒的灰败。他知道,从太子说出那句“提头来见”开始这场医道之争,已经不再是理念的碰撞,而是赌上性命的豪赌。
程咬金那张黑脸上,则绽放出堪比烈日的狂喜。他用力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当场把林沐这小子举起来抛上三个来回。好!好小子!这才是俺老程看中的人,有胆!有种!
而病榻之上,做出这惊天决定的李承乾,在说完那番话后,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他原本强撑起来的身体缓缓软倒,脸色愈发蜡黄,但那双黯淡的眼眸里,却燃起了一团久违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对侍立一旁的王内侍,用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下达了指令:“王伴伴。”
“奴婢在。”王内侍立刻躬身,神情恭谨到了极点。
“从即刻起,东宫上下,内内外外,一切事关孤饮食起居用药之事,皆由林先生一人决断。”李承乾的目光转向林沐,“他的话,便是孤的话。若有阳奉阴违、怠慢不遵者……”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天家特有的冰冷:“斩。”
一个“斩”字,轻飘飘的却比泰山还重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奴婢……遵旨!”王内侍的腰弯得更深了他再看向林沐时,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敬畏,而是彻底将他当成了决定东宫未来、乃至自己身家性命的主宰者。
【可以,这太子爷够爷们,有魄力。直接给了我最高权限,这下就好办事了。】
林沐心中暗赞一句,面上却波澜不惊他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雷厉风行地推行治疗方案,才是对这份信任最好的回报。
“王内侍,请备笔墨纸砚。”林沐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王内侍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取来了上好的徽墨、宣纸和紫毫笔。
在满殿御医或怨毒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林沐提笔蘸墨手腕悬空,笔走龙蛇。他开出的正是针对李承乾“脾虚失运”之症的健脾益气方。
“黄芪白术山药茯苓升麻、柴胡……”
王济堂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林沐笔下的药名当他看清这一味味药材时,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变成了错愕,最后化为一抹浓浓的不屑与讥讽。
这些药材,太平常了!
黄芪补气,白术健脾,山药固摄……全都是些最基础、最平和的健脾益气之药,连一味名贵的滋阴补品都没有。这和他之前开出的动辄人参鹿茸石斛的“滋阴降火”大方相比,简直就是乡下郎中给田间农夫调理脾胃的方子,寒酸得可笑!
“哼,雕虫小技,哗众取宠。”王济堂心中冷笑,嘴上虽没说但那轻蔑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倒要看看就凭这几味不值钱的草药,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林沐写好药方,吹干墨迹,递给王内侍:“此方每日一剂,早晚各服一次。煎药之法,需用文火慢煎,头煎取一碗,二煎取半碗,合并混匀,再分两次服用。”
“奴婢记下了。”王内侍小心翼翼地接过药方,如同捧着一道圣旨。
“其二饮食。”林沐的目光转向他,语气变得格外严肃,“此事最为关键,也最为繁琐,需内侍您亲自督办,绝不可有半分差池。”
“先生请吩咐!”
“自今日起,太子殿下膳食,停掉所有精米白面、糕饼甜食。所有肥腻辛辣生冷之物,一概禁绝!”
“主食,改为糙米麦饭或以黄豆黑豆燕麦等杂粮熬粥。菜肴以清蒸水煮的青菜为主如白菜菠菜、冬瓜等。肉食,可少量佐以去皮的鸡肉或鱼肉,同样以清蒸为上。”
“每日三餐,定时定量,绝不可多食。两餐之间若感饥饿,可以清水煮的黄瓜、番茄等果蔬充饥。”
这一番话说下来别说王内侍,就连一旁的程咬金父子都听得直咂舌。
这哪里是太子殿下的膳食?这简直比边关苦卒的伙食还要清苦!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的储君,去吃这些粗粮淡菜,这……这简直是在造反!
王内侍的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林……林先生,这……这也太清苦了些殿下龙体……怕是受不住啊!”
“受不住也要受!”林沐的态度异常坚决,“殿下之症,病根就在于‘脾不运化’。以往那些山珍海味,于殿下而言,非是补品,而是穿肠的毒药!脾脏已如一匹不堪重负的老牛,再给它加精料,只会将它活活累死!如今要做的就是给它吃最简单的草料,让它歇过来缓过来!”
这番“老牛吃草”的比喻,粗俗却直白,让众人瞬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内侍一咬牙,重重点头:“好!咱家明白了!咱家这就去御膳房盯着,他们敢在殿下的饭里多放一粒米,咱家就剁了他们的手!”
“最后其三运动。”林沐的目光转向了一旁早已跃跃欲试的程处默“此事便要劳烦处默兄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程处默一听有自己的事,立刻拍着胸脯,兴奋地站了出来。
“殿下久卧,气血瘀滞。每日午后,需由处默兄从旁协助,做一刻钟的和缓运动。”林沐说着,便当着众人的面,又将那套“健身操”——五点支撑小燕飞抱膝触胸等动作,重新演示了一遍。
“这几个动作,看似简单,却能有效活动腰背,疏通经络。切记,务必和缓,以殿下不感疲累为度。”
程处默看得连连点头,他虽然脑子不灵光,但学这些动作却是一看就会当场便打了一套,虎虎生风,只是力道用得太大,看得林沐眼皮直跳,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温柔”。
“节流疏导开源。”林沐最后总结道,“节食忌口为‘节流’,调理运动为‘疏导’,健脾汤药为‘开源’。三管齐下,方为万全之策!”
“新政”已立,整个东宫,便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在王内侍这位总管的强力驱动下,轰然运转起来。
最先“遭殃”的便是御膳房。当王内侍黑着脸,将那份堪称“清汤寡水”的食谱拍在御厨总管面前时,整个御膳房都炸了锅。但面对王内侍那句“谁敢不从,提头来见”的森然警告,所有人都只能噤若寒蝉,老老实实地去淘洗那些平日里喂马都不用的糙米。
午时三刻,第一份“新政”下的午膳,被小心翼翼地端入了内殿。
没有了精致的九格食盒,没有了琳琅满目的菜品。只有一个简单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糙米混着杂豆的饭,一碟清水煮的青菜,和几片孤零零的连油星都看不到的白切鸡胸肉。
那饭食之简陋,让侍立一旁的宫女太监们都看得心头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榻上,李承乾看着眼前这份陌生的膳食,久久没有言语。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不适,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拿起了那双象牙箸。在满殿压抑的呼吸声中,他夹起一筷子糙米饭沉默地坚定地,送入了口中。
那粗粝的口感,划过他娇嫩的口腔,难以下咽。
但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继续夹起了第二筷,第三筷……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这位久病的大唐储君,为了那一线生机,已经赌上了他所有的尊严与骄傲。
殿外,林沐透过珠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最难的一关,过去了。
他转身,准备去偏殿的药房,亲自监督药材的拣选和煎制。
然而,他刚走出内殿的范围,一个冰冷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
“年轻人,不要高兴得太早。”
林沐回头,只见太医令王济堂正站在偏殿的廊柱下背着手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了之前的暴怒与呵斥,此刻的王济堂,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将人冻僵的怨毒与冰冷。
“医道漫漫,如履薄冰。”王济堂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的信子,“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太子殿下的龙体,金贵无比。你这三板斧,看似新奇,实则是在走钢丝。十日之内,若有半分差池……”
他缓缓走近一步,凑到林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夫,会亲眼看着你,是如何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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