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北海君南海
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尹阳沐坐在上海浦东机场的贵宾室候机,等待今天飞往伦敦却晚点的飞机。
飞机作为飞行工具已被人类使用120年了吧,但晚点的事情,似乎永远解决不好。他有点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就造成忍耐度不高。
上一次,飞机在跑道上,而他在飞机里,活活坐了4个小时。起飞时,飞机几乎是平地拔起倏忽间升到了海拔1000米。
那感觉,和平日里那些等交通灯很久后踩油门冲出去的司机们,没有不同。看来,这种不耐烦,专业的机长,和普通的旅客,是一样的。
他总是试图从人生经验中总结些规律出来。
常年飞国内外,他遇到过各种令人发指的晚点和极端天气下的航班取消,至于在候机室或飞机上枯坐,更是习以为常。粗略总结一下,晚点的概率大概是50%。
有一半几率会发生的事情,很多年来都未有改变。那么,虽然无法理解,也仍然难以忍耐,但是却能逐渐习以为常了。
活了这么久,遇到相同的事情反复发生的频率便会增加,也经常性地发现困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这种不断地总结,和现在职场中常说的“复盘”不尽然相同:“复盘”通常针对于单一事件,保证不在同一地方跌跟头,争取多方对齐目标,推进项目。顶多是个参照,终是无法形成通用的药方。
他总结规律的目的,是为了可以娴熟地从“私人答案库”中迅速找出一些问题所对应的答案。
这种庖丁解牛式的认真,在年轻时是大概是没有的。
尹阳沐无法判断,是工作习惯日趋圆熟,还是不断学习的成效,亦或有赖于创业带给他商业思维的敏捷。又或者,他身体内潜藏着这种务实而努力的基因,被谁影响了之后,忽然某天像附体一般,彻底归属于他了。
下属们遇到苦难,便向他求助。他听了,只要扫描一下大脑,便能像手持神仙棒一样,轻轻挥动一下,把答案告知对方。对方立刻有茅塞顿开之感,点头称赞。照此行之,也多半行之有效。
有些答案是会不断优化升级的,有些则会因时空的不同有着南辕北辙的变化;当然,也总有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不确定能否找到让人释怀的真切答案。
尹阳沐一般会选择在上海的傍晚时间飞,到伦敦约人午餐。当然这是顺利的时候。
此刻,他独坐一隅,在仔细回复了不少邮件后,正手捧一本平日无暇看的书,就着一杯咖啡,不紧不慢地阅读。周围安安静静,若不是要时刻惦记航班信息,他都会觉得惬意。
到了35岁,尹阳沐发现,自己的确变了。除了擅于总结规律,他开始喜欢并习惯独处。
年轻时,每日里要做方案,带团队,开会,向客户提案,待办事项本就排得满满的,而突发事件,又令他不得不四处“救火”,于是忙得天翻地覆,上厕所都要跑着,恨不能多长出几只手来。
打仗一般地交差了当日的工作,抬头一看,窗外的夕阳已然隐去。
那种“上头”的工作状态,说忙忙碌碌,的确是真的。但若说浑浑噩噩,也不算冤枉。因为,大把的时间都是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就被花掉了。每个人,像是大型机器上的轴承,不跟着运转是不行的,但至于为何疲于奔命,循环着上油—生锈—上油的过程,却也没有细细思量过。
即使是下班后和周末,他也难得有独自一人的时光,和朋友们喝酒、健身、踢球,身边总有人插科打诨,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伴。
如今公司的同事们,无论是刚入职的小白,还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从他们身上,尹阳沐都能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
大家经常聚在一处,发出群体性自嘲:“如果下班时天还是亮的,真是不适应。都不知道这么早回家,要去干嘛!”
“广告狗不加班都空虚。”
二十几岁,回到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在办公室边加班边交换着吃零食来得热闹;刚成家时,恨不得下班后立刻走人,多一秒都嫌亏;等到了三四十岁,则又回到了年轻时的状态,觉得还是待在办公室舒心...
在尹阳沐的公司里,到晚上八点左右,大家便陆陆续续地下班走了。
他公司的二楼,有一个小小的露台。他尤其喜欢在春天的傍晚去到那里,尤其是傍晚风轻云淡,落日余晖仍在,晚霞铺陈天际的时分。公司里的喧闹逐渐散尽,露台的四周也安静下来。他便能支着栏杆,独自望着一抹云霞出神,直到沉沉的暮色将一切都抹去。
但是,独处,这个变化,是在某一天忽然发生的:是量变积累到某一刻突发的质变;还是一个长期缓慢的过程:像是十年每年胖一斤、最后胖了十斤,那类情况。
他其实不能下定论。
电脑里响起邮件提醒的声音。尹阳沐放下书,打开邮件,审阅合同。看完两份合同后,忽然想去抽根烟,便站起身来。
他左顾右盼:为什么机场一直没规划个健身房呢?搞几台跑步机也行啊。
今日不知道要滞留到何时,运动计划也泡了汤。他忽然想起,他多年的同事兼哥们儿Lawrence,曾经多次发自肺腑地称赞他是“自律好青年”。
尹阳沐很有点想那个小胖子。只要有Lawrence在身边,便总是那么热闹。
运动是减压的良方。游泳、跑步、骑车、踢球、撸铁…尹阳沐都很擅长,运动所能达到的心肺高潮简直无与伦比。
但尹阳沐不认为这是什么自律。只不过,人是一种很容易对什么上瘾的动物。长期运动,便会对运动上瘾;这跟长期躺平,便会对躺平上瘾,是一样的。
不过,这种话,如果对Lawrence这个凡事不过脑的人说,肯定会被他嘲笑一番。
他勾了勾嘴角,弯腰用手“啪”地合上电脑,把电脑装进背包里,依旧将背包留在座位上,提步向外走去。
又一转念间,便想起刚才那份合同,不自觉地挑了挑了眉毛:
“这法务,合同条款审得越来越草率,一些明显问题都发现不了,我要发个邮件重申要求……或者,再把法务部的KPI✻更新一下,把审核标准的执行纳入季度考核….
今天的机场,人并不太多,显得颇为空旷。
看到她时,她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小女孩捡起玩具熊,深蓝色的羊绒大衣拖在地上,毫不知觉。
他刚要匆匆走过,忽然感觉那背影有点熟悉。他的目光像被一块磁体吸住一般,尽管由于惯性向前行着,脑袋却定在某个点位上不动,以至于脖子被两股力量扯得痛起来。
这使得他不禁放缓步伐,犹疑地看那背影。越看,便越是疑惑。他的呼吸不禁有点局促起来。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磨微微蹭着地面般,细细碎碎地自问自答着:
“是她么...”
“不是吧...”
在这个反复怀疑、确认的过程中,他的嗅觉乍然打了个激灵,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他仿佛闻到了什么独特的气息,这气息也许是真实的味道,也或许是幻想出来的。
是什么味道呢?
清新的细雨淋湿的头发,带着阳光的味道吹过皮肤的海风,置身大雪中的沁人冷冽,春夜被放逐在空气中的浓烈酒香。还是,这世间一切令人意外、亢奋、纠结、痛心的味道呢?
幻觉中,这如雨雪、似海风烈酒般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将时光定格成帧,把他嵌在那种久违的饱满、飨足的情绪里。
那个拿着玩具熊的小女孩大约4、5岁模样,忽然转过头端详尹阳沐。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不动窝儿地笑。他看到小女孩的大眼睛,心头莫名又“突”地一下,再把视线投向旁边的女人身上,他的目光忽地热烈起来,本能一般。
只见那女人站起身,齐肩的头发被削得利落细碎,皮肤白皙,衣饰简洁毫无花哨。若是初见,落在眼里,便透着清软温柔,气质颇似韩剧里的女主角。
尹阳沐的心脏漏跳了几秒。一瞬间,感觉光阴回流,如梦似幻。
有些问题,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比如,为什么,他曾经遇见过一个人,至今仍能让他心中惆怅。
这问题,谁能解答一番?
起初,尹阳沐很不想承认自己的惆怅,他觉得大概是中年危机引发的多愁善感。又过几年,这惆怅非但没有减少,还伴随着丝丝缕缕却完全不容忽视的疼痛。
他发现这种感受是与他的思念同在的。就像瓷器上拿放大镜才能看到的细纹,它与自己共存共生,虽不可能消退或弥合,只是不去看,不去碰,便也能一世安好。
后来,他决定不再抵抗这种惆怅的来临。因为,尹阳沐拥有了一种对抗方式:工作。
他的工作时间常年固定在早9:30到晚9:30。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堪称劳动模范。
他记得哪位行业大咖说过:如果你热爱你做的事情,便不会清晰地划分工作和生活,因为工作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他并没有想过是否热爱工作,他不喜欢想这么变化莫测的问题。他觉得,工作大概是一种习惯,就像做运动。肌肉记忆、细胞记忆,大抵是这类原因。
热爱,也许才是大家的借口。工作,也许是在逃避,或是在重温什么。但,管他呢。
站起身来的那个女人,一回眸间,也瞥见了呆若木鸡的他。她站在原地,没有动。那样子形如石化,瞳仁深处亮光闪闪,双唇微微翕动,诧异的表情似乎在诉说着:难以置信。
因为惊讶,便毫无遮掩地将目光投过来,并紧锁在自己脸上的习惯,如同初见时的情景。
下一秒钟,她回过神来,神色开始有点慌乱。
他看着她,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情意复杂,还有蹙眉时眉心渗出的一种情绪。那是,痛楚么?
尹阳沐被眼前的人,活生生地搅乱了心扉。
心底那方又笨又钝的石磨被撬动了,然后又毫无准备地触动了很久都没有被碰过的那些碎片。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寻求什么答案。他也不会再像年轻时那般,对很多事不断追问“为什么”。
他没有刻意记得,也不会有意去遗忘。他只知道,有一件东西存在一个表面积灰、内里却无比洁净的盒子里,安然深刻。它久久未被触碰,但从未被舍弃,甚至没有一点磨损。
此刻,按照过往习惯,他的目光不禁徘徊在对方额头前的刘海上。那刘海轻盈蓬松,紧压着眉毛,引人去看下面长长的睫毛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刘海仍是旧日长短,带着一点点弧度,他记得很清。
嘴唇上薄下厚,远望清雅,近观性感。俏丽中隐隐有文静的书卷气,飞鸿不惊的风情中有一丝缠进骨髓的执拗。他知道,这双眼睛若笑起来,会如半弯月亮,一如既往。
她,曾带着特殊的吸引力,迎面兜头闯进视野,让他避之不及,无从招架;无论承认与否,终归知道已被彻底吸引,身心灵全面放下盔甲,无条件顺从。
然,随之而来的事情却出人意料。一切好像完全逆着心愿的路径自顾自演绎下去,完全不与当事人商量,而且一路高歌,不曾回头。
无论现实如何,他的记忆,是另外一个独立的系统。它自动筛选、从不遗忘。它不问时间长短,只管收藏宝藏。还时不时展露出来提醒他:看!这是鲜活的触动,这是留恋的情怀…他的记忆,可以轻易地穿越岁月边疆,刹那间驰骋好几个来回,无所不达,无所不及,无所不能。
这是在35岁时,他已然练就的另一桩本领。他运用这能耐流畅自如,比对付眼角的鱼尾纹轻松从容得多。
但此刻。尹阳沐望着再次从天而降的她,一颗心跌落在时间的洪流里,在一刹那竟不知身在何处。
一切来得突然,亦如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