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Lawrence看到杨幕佳的西服上衣，别着一小簇白色的茉莉花时，他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还是嗫嚅地问道：“幕佳，你……家里怎么了？”
杨幕佳一愣，问：“啊？我家里？”看他不停瞟自己衣服上的花，随即反应过来了，咯咯地笑了几下，说：“我家里没事。”
尹阳沐在一旁听见，差点没背过气去。他把Lawrence拉过一旁，低声说：“侬脑子瓦特啦？谁告诉你戴茉莉花是家里有白事了？”
杨幕佳闻着茉莉花若有若无地淡淡幽香，心情特别好。但没等她好笑完Lawrence的憨直，她真的就接到“家里人”的电话了。
“你好。我来上海出差。”对方说完这句话，就是沉默的留白。
是江耀。
此时，杨幕佳的头脑，被这通电话召回了记忆。对，还有这么一个人呢，这个人是她躲来上海的缘起。
她听着对方在电话里清晰的普通话，用词客套，似乎等着自己主动问询，带着一股目的明确让人很难拒绝的气势，忽然没来由地反感。
“还是Yunus他们上海话、普通话互黑互怼的直率更顺耳些啊。”她想。
杨幕佳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把手机交到左手，贴着耳朵。右手继续操作鼠标，改着她手头上一个PPT方案。
对方听她不吱声，便说：“怎么，不能见见我么？”
杨幕佳的确、实在不想见他。便在电话里冷淡地说：“工作很忙，要加班。中午也没有空闲。”
江耀倒很有耐心，说：“我这几天都在上海，你哪天不忙？我叫司机去接你。就吃一顿饭，不会耽误你太久。”
轮到杨幕佳沉默不语。
她想了几秒，觉得很难拒绝。那么，既然推脱不过，不如早见早好，把话说明白，省得以后纠缠不清。
于是她说：“要不明天晚上？我下班后有空。”
“好。”江耀爽快地应着。
第二天，杨幕佳从早晨开始，便有点心绪不宁，在想着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回绝江耀。
那捧沉甸甸的茉莉花簇就在眼前，她伸出手，随意地轻轻托着它们，便觉得很治愈。尽管她问保洁阿姨要了个大瓶子，并装了很多水，但是，才不过一天时间，茉莉花开始有点蔫头耷脑了。
她刚给茉莉花换完水，放在桌上，迎头便撞上来上班的尹阳沐。
尹阳沐走到杨幕佳斜后方的座位上坐下，热烈的目光像是上午的骄阳，他打招呼说：“Hi~早啊！”
“早！”不知为何，她不好意思看他，慌忙低头开始忙碌。
可是，不出一个小时，尹阳沐便找她说工作，说完工作，不忘低声加了一句私话：“茉莉花的花期要过了，你不用这么麻烦换水的。明年，我早点给你买。”
杨幕佳心里“咯噔”以下，不禁想：“明年？他还想着明年呢。”
“Yunus，”杨幕佳忽然有点冲动，问他：“我想圣安了，真的。你呢？你想回去一趟么？”
尹阳沐一愣。他想，不是在说茉莉花么。
“想回啊...晚点和你说。”尹阳沐看着杨幕佳认真的脸，便觉得要用更认真的态度答复她，而不是在办公桌旁。
“喂~~晚上还带你去吃小杨生煎吧，黄河路那家。”尹阳沐问。
一听到吃，杨幕佳的眼睛里马上放出愉悦的光芒，但她只能说：“今晚不行。明儿再说。”
“明儿？”尹阳沐不禁忍着笑。“明儿”，他每次总爱重复她的儿化音，觉得很有趣。他周围的朋友即使不是上海人，也是南方人，没人这么说话。他们之间，很多话题，都是交流着上海话、北京话给彼此带来的新鲜感。
再不情愿面对的晚餐，也还是来临了。
坐在江耀的对面，杨幕佳微笑着，表面是一副平静甜美的姿态，心底不禁翻江倒海。
此刻，她真讨厌他。
从暮春到盛夏，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上海度过了四个多月。
加班、出差、见客户。和尹阳沐初识时的惊艳，苏州河畔的细雨，夏日的茉莉花串；还有，同事的友好，饱满的忙碌…..连上级的欺压也变得很有故事性。Nana， Lawrence…希曼…
Yunus如今已经会勾舌头，对她说：“明儿见”了，他们整组人在黄河路的小杨生煎门口排队，等着那一两一个、表皮脆软、内里爆汁的滚烫生煎包。
不用多久，她便会迎来金秋，之后是隆冬。杨幕佳想象着看完上海的四季，等到下一个春天时，再对尹阳沐说：“街上还有茉莉花卖么？”
哪怕，一切都定格在此时，该有多好。
江耀的出现，打破了她水晶球般、还准备继续转下去的梦境。
他们约见的地点，是江耀下榻酒店一层的一家日料店。
“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江耀虽然只见过杨幕佳几面，但那语气却像是彼此很熟稔的。
他热情地问杨幕佳想吃什么。杨幕佳完全没有胃口，随便点了几份刺身，一份沙拉，便把菜单还给了江耀。
“就吃这么少？我觉得你都瘦了。你工作这么累，得多吃点。”
“晚上吃这么多，不利健康。”说话时，杨幕佳都懒得看他一眼，嘴上说着“健康”，心却飞到了小杨生煎那里。
“那再来点儿热乎的。”江耀倒是很贴心，为女生考虑，怕刺身和沙拉太凉吃了不舒服，便加了几个贵价菜：排翅汤、烤松茸海胆、鱼子寿司，又点了几份小食。
他笑着说：“这家店的和牛、海鲜咖喱饭非常有名，食材都是从日本空运的。”他礼貌地看着杨幕佳，“不过，今天太晚了，估计你也不想吃这么多。”
杨幕佳看着穿着体面、头发衣服都一尘不染的江耀，熟练地点着菜，又熟练地对女人说着这些话，不禁心想：他可真像个销售啊。
上一次见，比较匆忙，杨幕佳都没有仔细端详过她这个“未婚夫”。
如今面对面打量起来，单从外表看，江耀整洁得体，并不招人反感。
他中等身高，大概1.78左右，身材匀称，不胖不瘦；五官端正，谈不上英俊，却也眉目顺眼。一双眼睛不大，有时显得细咪咪的，总是盯着人狠狠看一秒再移开目光，好似这一秒便把对方的各种情状了然于心了。
杨幕佳沉默着一口一口把餐食送进嘴里，等对方也吃了不少，应该缓解了饥饿以后，她才开口，直言不讳地说：“我得直接告诉你，我还是不能和你结婚，你赶紧找替代品吧，别耽误你正事儿。”
这句话，她怕说早了，影响对方食欲。
江耀低眉垂目地听杨幕佳把话说完，将刺身送进嘴里的动作也没停下。他闭着嘴咀嚼，并没有抬头，吃完之后，把筷子放在一旁。
过了一小会儿，他把眼睛从餐食移到杨幕佳脸上，才开口道：
“你同我结婚，也不影响你的生活。只会让你的生活更好，你干嘛要拒绝呢？”
“什么叫，不影响我的生活？”杨幕佳为之气结：“那肯定得影响啊。我得和你一起生活，我得回BJ，我得和你成为家人吧。但是，咱们没有感情基础，咱们结婚的前提不成立，你懂么。”
“好吧，”江耀的态度，很轻松，却完全没有半丝玩世不恭。他像是一个持不同论点的同学，在大学的辩论小组里和杨幕佳讨论问题。
“那如果说，你和我结婚，不需要和我一起生活，也可以不回BJ。你觉得如何？而且，谁说婚姻的前提只是感情基础了，就不能有其他让命题成立的前提条件么？”
“哈？”杨幕佳完全出乎意料，她看着对方，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揣摩出真实的意图。
“这么快，就不想回BJ了？你在上海遇见喜欢的人了么？”江耀拿起一旁的茶壶给杨幕佳的杯里添了点煎茶，再推到她面前。
“这个，与你无关。”杨幕佳给江耀一个微笑，却用音调表达出态度冷漠。
杨幕佳琢磨了一下江耀的话，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要“开放式婚姻”。结婚后各过各的，互不妨碍，只是需要演戏的时候给大家表演一下，对吧？”
她想，这可是在上次的见面中，江耀所没有表达出来的。
“聪明。”江耀眯起眼睛，细细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他招手叫了服务员结账，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拿在手里，一边转动着，一边在桌上一敲一敲的。
“那也不行。反正你要演戏，你换个人演也是一样的。”杨幕佳看着江耀手中明晃晃的卡片——那是一张白金信用卡，在餐桌吊灯的折射下，发出璀璨耀眼的银白光芒。
“这是在显摆他有钱么？”杨幕佳心想，马上联想到了家中的窘境。这种白金信用卡顶多透支100万，但是杨家所缺少的是大资金的支持，入股杨家最少也需要上千万。
江耀转动着卡片，貌似不经意地说：“你就是最合适的演员。”目光并没有看向杨幕佳的脸，而是落在她西服扣子上那支别致的白色茉莉花上。
杨幕佳听着对方的口气，似乎颇为笃定，势在必得，但却也没有任何逼迫之意。她不禁无言以对。
江耀一边结账一边问杨幕佳：“还要甜品么？咖啡呢？”
杨幕佳摇摇头，伸手去拿身侧的包。
“对了，听杨叔叔说，你在英国上的大学？”江耀温和地问，像个学长。
“在苏格兰。”杨幕佳回答。
“苏格兰呀，那是最北边吧，挨着北海。那地方太冷了，还整天下雨。”江耀似乎想到了英国的雨，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我不太喜欢英国。我大学是在南加州上的，有机会咱们一起回去玩儿。”
杨幕佳完全没有听见江耀在说什么，她想的是：该如何让江耀对自己心生绝望呢？
她灵机一动，不动声色地略过江耀的话，就着刚才的话茬说：“你说得有点轻松了。就算是演员，难道你不介意妻子天天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说完这句，她直视着江耀的眼睛。她觉得，一般男人会比较在意这个问题。
“不介意啊。”江耀笑眯眯地像是评论着别人的事，然后补了一句重要的信息，“反正我也会天天和别人在一起。”
从这顿饭局起始，直到江耀说出这句话，杨幕佳的注意力总算是聚焦了。
“我就说嘛，原来如此。”杨幕佳心道，终于解开了谜底。
“那你为何不跟她结婚？”杨幕佳对“销售做派”的江耀又额外增加了一丝“叛逆”的注解，但是在她眼里，这个人无论怎样，却一点不见潇洒。她只觉得怪异，看着他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就是结不了嘛，不行。”
“为什么？难道你父母不希望你能娶喜欢的人？难道……她是有夫之妇？”杨幕佳又是灵感乍现，猜测说。
“嗯…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吧。”江耀竟突然显出有点为难，大概没想到会同杨幕佳说这么多。关于江耀恋人的话题，没有进行下去，双方都感觉有点尴尬。于是，二人便站起身，从日料店出来。
江耀帮杨幕佳推开酒店大门，并打电话让司机过来，照顾得很殷勤。
杨幕佳发现，江耀虽然戴着一副未婚夫的嘴脸，性格也有点“自来熟”，但举止却很是绅士。他们并肩而行时，江耀主动离开她半步距离，开门交错时也特意躲着，生怕碰到自己的手臂或身体。
这个男人，不能带给她好感，却也算是安全。杨幕佳感觉，江耀虽然表现得很欣赏自己，但她知道，其实自己对他并不具备吸引力，或者说吸引力并不充足。至于这感觉如何而来，却也说不上来。
“不用了，我叫车很方便的。”杨幕佳推脱。
“那不行，都十点了，叫车不安全。”江耀坚持说，“另外，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绒盒，举到杨幕佳面前。
杨幕佳惊讶地看着他打开盒子，将盒子的里的东西展示在自己面前。杨幕佳瞟了一眼，竟然是一枚钻戒。
完全在意料之外，才吃过一顿饭就送钻戒，还说自己喜欢别人。
“你真的很奇怪，你晓得吧？”杨幕佳实在不知如何评价，便无奈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
“这有什么？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就应该戴漂亮的戒指啊，这不是结婚戒指，也不是订婚戒指，款式很时尚的，你看看。”江耀伸长手臂，再次将打开的盒子凑到杨幕佳眼前。
“你疯了吧？你知道我不会要的。”杨幕佳绝不接这烫手的山芋，别过头去，看都不想看。
“没错，我是很奇怪，很多人都这么说。但是，这个戒指很好看哦。”对于杨幕佳的评价，江耀似乎很乐意接受。
这时，江耀的司机将车开了过来，夜色中的黑色奥迪像是一条滑不溜手的鱼，滑到二人身侧，无声地停了下来。
司机走下车来，来到另一侧，打开了后面的车门。杨幕佳迅速离开江耀身畔，摆了摆手，动作极端敏捷地一个探身，钻进了车里。
谁知她快，江耀更快，就在关车门的前的一瞬间，他将盒子抛在了杨幕佳身上。
“哎，你？”杨幕佳还没反应过来，司机已经神速地回到驾驶位，启动了车子。
杨幕佳再次气结，从黑色的车窗向外看去，只见江耀笑着挥手，站在原地目送车子离开。
杨幕佳拿起盒子，放在一旁，然后对司机说：“师傅，这个我就放在车上了，明天你还给他。”
“杨小姐，他明天回BJ，我见不到他了呀。”司机操着明显的上海口音。
“那我不管，你寄给他也行。”
“哦呦，杨小姐，侬不要为难我了呀，这样我要丢饭碗的。”
“你是上海这边的司机？”杨幕佳问。
“是的呀，我是上海分公司的，杨小姐，侬帮帮忙好哇，千万不要留在车上，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弄丢了，我赔不起的呀。”
杨幕佳非常郁闷，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无奈地打开盒子，只见黑色的底衬上，牢牢地托着一枚钻石戒指。那是一枚一克拉的方钻，光彩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