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e the one who set it up now
You’re the one to make it stop
Now you want me to forget every little you said
But there’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平静如常的盛夏中午。
「老麦克」书吧里的老唱片机转着,放的正是摇滚麦克的《THAT’S WHY》。周末来店内约会吃饭的人们逐渐多起来。
尹阳沐刚刚和陆文豪的谈话还回响在耳边,那哽咽声令杨幕佳心恸。而此刻,他就站在身畔,除了把往日的衬衫西服换作宽松T恤之外,那挺拔的身姿、清澈的眼神,一如昨日。
原来,每个人,都在藏起秘密和伤痛,努力活着。
杨幕佳从他的脸上,没找到泪痕。
“对不起,Yunus,你们聊的话,我不小心听到了,我不是故意偷听的。等我听出来是你的时候,想避开来着,但是,来不及了……”
尹阳沐抬起眼,看到杨幕佳颇有些尴尬的样子,像是做了一件错事。他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拉她坐回到沙发上,说,“这有什么,我不怕你听到。”
“话虽如此,如果你心情不好的话,咱们可以改天再约。”
“别傻了。”尹阳沐问:“你可喜欢这里?”
“喜欢啊,很难得有这么多书的酒吧,那感觉,怎么说呢,平静又热烈。”
“你也这么觉得?!这里有最地道的Scotch✻,和BLT三明治✻,你可以尝尝。”
“难道这家书店是英国人开的?”
“嗯,这家店的老板在英国呆了多年,不过他当时是在英格兰。对了,你不爱喝酒吧?我给你点Irish Coffee✻?”
“谢谢。”杨幕佳点头。笑着回忆:“我记得上学时,午餐都是三明治,吃个热汉堡都算正餐了。”
“你那时自己做饭么?”
“中午在餐厅买一些,晚上和周末就只能自己做了。”
“没看出来,你还会做饭呢。”
“那必须啊,有机会给你尝尝我的手艺。”
“求之不得。”尹阳沐沉吟着看她。
杨幕佳沉默了一下,忽然看向他的脸,她仔细端详着尹阳沐的脸。
每次,杨幕佳直勾勾的目光,便让尹阳沐有点紧张,又期待不已。那感觉有点像是打篮球上场之前。
“Yunus,你不介意我问问,你眉毛上的伤疤么,是怎么回事吧?”
杨幕佳望着尹阳沐英俊的脸,这个伤疤在左眉梢的上方,虽说伤疤不大,在别人脸上也许并不醒目,但在这张可以说毫无瑕疵的脸上,便显得突兀了。
“这个呀。小学,在外面打架,回家还是被打。第二天晕乎乎的,被人在楼梯上推了一把,就摔下去了,撞在墙角上。”尹阳沐无意识地挑下眉,那疤痕也跟着跳动起来。
杨幕佳发现,这兄弟俩,很有趣。一个爱蹙眉,一个爱挑眉,还都长一双浓密的眉毛。
不过,她总觉得,陆文豪身材和长相虽与尹阳沐相似,但那相似也只有三分而已。那七分的不同呢?大概是眼睛吧。
杨幕佳想:尹阳沐的眼睛,与众不同。
怎么说呢,有时候冷冷的,像暗夜中出没的倔强的狼,在嗅到危险时,眼睛里便发出绿森森的察觉之光,随时准备出击。有时候又像在丛林里散步的温和公鹿,眼神湿漉漉的,对外界没有防备。
总之,他的眼睛里有矛盾又统一的东西存在着,那么地警觉、温柔多情,却又藏不住善良。
杨幕佳不禁想象着他小时候的模样。她将背靠在沙发上,没有看他,轻轻地叹气:“我猜,你小时候,应该是很懂事的吧。他们为什么,那样....对你。”
“算不算懂事,我也不知道。”尹阳沐摇摇头,随之不无得意地说:“小时候,我挺能打架的。”
杨幕佳马上点头附和:“那肯定,我见识了。”
尹阳沐笑笑,正对着前方明亮的落地窗,隔了半晌,说道:
“那个时候,我也想,我爸大概很恨我,不然………”他又顿了顿,才说下去:“不过,上寄宿学校之后我就不打架了,因为我发现,打架这个事情,就算你再能打,你也只有一个人,对方只要人多,你就没办法了。”
他看了杨幕佳一眼,像是传授经验一般,拿手比划了一下:“就像喝酒一样,还不如承认自己不能喝,不然群起而攻之,终归要把你喝趴下的。”
杨幕佳见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分明在笑,但眼睛里却有着掩不住的忧伤,那表情让杨幕佳不忍,她便扭过脸去,托着腮说:“嗯,就像我这样,反正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打架,很安全的。”
在她心底,真希望今天没有听到尹阳沐和陆文豪的对话。不过,她更希望的是,他能不再为那些事烦恼不堪。
食物端了上来。
两人静静地听着音乐,品尝着美味的三明治,威士忌的厚玻璃杯和盛放着爱尔兰咖啡的瓷杯碰在一起,谁都没有再多说话。
尹阳沐的脑海中,现出一片白浪滚滚的海域,他和杨幕佳正坐在海边,远处的乌云被隐身在后的太阳勾出一道金边,空气中有带着雨气的湿润的风袭来,他们望着海,不知是在等雨,还是等待太阳的万丈光芒。
他想:她说这酒吧的气氛是平静又热烈,真是说到了心坎上,这就是他带她来此的原因。圣安的生活,不也正是如此么。
杨幕佳还没有发现,酒吧的另一面墙上刻着一行字:
“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弗朗索瓦丝·萨冈《孤独的池塘》
周末的约会之后,二人身不由己地又被拽进了新一轮的忙碌中。
这天,新项目组加班,集体跑到茶水间接咖啡,围坐在那个边缘流线优美的餐桌边歇口气。
恰巧Tray回公司取东西,路过门口,一眼看到尹阳沐,便走了进来。Tray掩饰着那种老板在看到员工加班时的开心,神态很轻松地勉励大家说:“辛苦了,如果不是很急,明天再做也可以啊。”说罢便插着手靠在餐桌上,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新项目组中,和Tray关系最好的,就是尹阳沐了。尹阳沐说:“我们刚才想到了几个方向,但还在Brainstorming✻,”他顿了顿,大口地喝咖啡,似乎马上纾解了疲惫,补充说:“印象派的客户说,他们想以全家福家庭照为切入点,因为他们会在元旦到春节那个时间开业。”
“哦?你们Brainstorming了什么?” Tray眼睛亮了亮,很感兴趣地看着大家,却把目光停留在杨幕佳的身上。
杨幕佳正坐在Tray的对面,用小勺搅动着那杯加奶的咖啡,她看着Tray,略微思索着,说道:“目前大家还在自由书写、自由设计、随意畅想的阶段,就是为了激发出更多灵感,好从里面提炼精华。我们目前想到的,是一个叫做「家愿」的主题。”
“哦,家愿?具体说说。” Tray将插在裤兜里的手解放出来,准备认真聆听。
“因为家庭的核心,是家人。有了家人,房子才成了家园。否则嘛,就像是摄影工作室里的假布景,就算再精美,也是没有家味儿的。所以「家愿」的全家福,主题是围绕各种情感故事的,不是家人“临场”对着镜头笑笑就可以,而是他们之间的情感在,才是真正有感染力的拍摄,哪怕…拍摄技巧不那么完美吧。”
杨幕佳转动了一下咖啡杯,眼睛看向咖啡杯上印着的公司logo,然后说:“这也是品牌区别于竞争对手的一个理念。”
“有意思,接着说。” Tray听得很来兴致。
“所以「家愿」是一个许愿的仪式,它既是品牌想要通过拍摄全家福这件事帮助家庭完成一年的心愿,也是提醒每个家庭,你们的共同愿望。这其实就是家庭的一种凝聚力,意义感。Nana他们已经在构思插图了,设计风格还没有想好是手绘还是什么。对,那种意义感,是Yunus想的。”杨幕佳说,捧起咖啡杯,一副准备歇会儿的样子,将球踢给了尹阳沐。
“意义感,很深刻啊。” Tray笑着,等着听尹阳沐说。
尹阳沐默契地接过话头:
“现在不是都在说,要给家人有意义感的陪伴么。有时候,即使人在家中,一桌吃饭,却心不在焉,打电话,看手机;一个家里,可能人口不多,却开始忘记家人的年纪,或者生日…还有纪念日。而且,意义感这个东西,是不能被替代的。”尹阳沐说到此处,念及Tray的中文水平,继续对他解释说:
“比如,那条种满梧桐的街,可能很普通,但由于你小时候经常玩过,或者和谁一起牵手走过,才变得有意义;你的声音,不如有声书里的播音员动听,可你的孩子,唯有在你的声音里才获得安眠;或者,一年365天,有些日子,对于你就有特殊的意义,别人却浑不在意。”
说到此处,他见杨幕佳关心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充满着理解和难懂的柔情。尹阳沐心里一动,不禁又微微低下头去。
“家庭和意义感这件事,我们理解得还挺不一样的。” Nana恰在此时口快地插话道:“Yunus和Scarlett都觉得,家人的存在是无法替代的,是家庭意义感的载体。也就是说,若家人们不复存在,剩我孤身一人,我也就丧失了奋斗的动力……但我觉得,家人就一定是人么?那猫和狗不可以么?一个人就不能是一个家了么?”
“所以,Nana在画人和宠物的合影,她觉得全家福要抛开传统的那种三世同堂的概念,家人也不尽然是人类,也就是说,「印象派」的全家福是一种更符合时代的,更年轻化的东西,甚至可以是一个独居的女孩子就理直气壮地拍照片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杨幕佳笑着说。
Tray听得很开心,说:“想法都很好啊,我很喜欢。本来被Scarlett和Yunus说得,我都想念在新加坡的太太和女儿了,等到Nana一说,我这底气又回来了,我在上海就是一个人啊。”
主动谈及天下皆知的隐私,是与下属拉近关系的好方法。
大家都不禁莞尔,茶水间洋溢着和谐的气氛。
“我们后来都感觉说,全家福要包容性很强的,难道两个男孩子不可以么?Gay不可以么?” Omega表达自己的观点。
“对啊,一个team也可以是一家嘛,我们组先去拍一个全家福。” Carol冲大家眨眨眼睛,补充说。
Tray跟着大家笑,拍了一下手说:“可以,都很有想法,我也很认同。但是,”他顿了顿,语速放慢:“我提醒你们啊,要确定客户的受众人群和brief,还有传播目标。围绕着确定的东西发散,才有效果。我刚才听到很多idea✻都可以延展出更精细化的策略。下次有机会,我还想和你们一起讨论。”老板们的总结性发言一般都是要回归理性的,顺带鼓励。
Tray最后用赞赏的眼神各看了杨幕佳和尹阳沐一眼:“本来跟Victor讲,要不要给你们组再招一个planner✻呢,Account很有本事嘛,策略想得都蛮好。还有,创意哦,我之后要看你们的layout!✻”他又向设计们摆摆手,随后满脸笑容地离开了。
一组人又讨论想法,直到把咖啡喝完。
尹阳沐把咖啡杯放进水池,正准备转身回工位,杨幕佳叫他:“Yunus,能聊两句么?”
“当然。”尹阳沐又坐回到餐桌旁。
杨幕佳盯了两秒面前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抬起头说:“如果一个家庭里,所有人的目标和心愿都很统一,但却有一个人,有自己的心愿。你说,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那也很正常,即使是一个家里,每个人也都会想得不一样吧。这会有什么矛盾么?”尹阳沐问。
“如果她按照自己的心愿来,和大家的愿望就是相悖的。”杨幕佳揉了揉额角,似乎在一天的工作后,谈起这件事令她更加疲惫。
“那要看是什么事。嗯,就我的个人经历来说,我的心愿总是和家人相悖,如果,他们能称之为家人的话。”尹阳沐平静地说着。
“哦,我懂。你刚才说的,别人浑不在意、但却对你有意义的日子。”杨幕佳望着他。
自从上个周末约会后,尹阳沐随时关心杨幕佳便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虽然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她。但此时,看起来她更需要睡觉,于是便准备先放下这个一聊起来就可能没完没了的话题。
“不过,先别说这个,你还是快回家休息吧。明天再聊~”他催促她。
“是有一点累了。你不走么?”
“我再过一会儿。”
“喂,”大概是因为说了一天的话,杨幕佳白日里像水晶般剔透的嗓音变得低哑,听在尹阳沐耳朵里毛茸茸的:“之前听说上海会有人在街上拿着筐卖一篮篮的茉莉花……大家都会买过来别在衣襟上,于是,满城的街上都飘着茉莉花香,是么?”
尹阳沐看她那认真的表情,无声地笑了,面前的这位职场干将,此刻竟像个小姑娘似的天真无邪。他挑挑眉毛,假装不在意地说:“似乎是吧,我也没太注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家睡觉。”
然后,他把她那模样和满怀憧憬的语气私藏在心里。还有,心里装了一个从未出现在脑海中且微不足道的词:茉莉花。
晚上,他发信息给武姨,问道:“上海现在还有茉莉花卖么?”
“怎么没有?老房子那边街转角有阿婆在卖,你提醒我了,我要去买一点。”
第二天一大清早,尹阳沐便特意坐车跑去老屋楼下,到街巷边的转角处找阿婆的小摊。果然,这个季节,阿婆还在卖玉兰和茉莉。他看到了那一篮子湿漉漉雪白芬芳的茉莉花串,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清香。他把一篮子都买下,放了一串在老屋的门口留给武姨,剩下的用塑料袋兜着拿去了公司。
他把一袋茉莉花放在了杨幕佳的桌上。转念一想,不行,太明显了,他们又要起哄。于是将花转移到了杨幕佳的桌子下面。
这下谁也见不到了,他喜滋滋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