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的衡山路，还没有太多人。
尹阳沐经过一片由绿色植物组成的围栏，走向街角处一个不大的门脸。
胡桃木门框上镶嵌着带花纹的厚玻璃窗，门头上悬着不起眼的英文店名：“Old Michael”（老麦克），若不仔细看，便发现不了。从明亮的街上望进去，里面暗沉沉的，不能轻易判断出是什么场所。
尹阳沐上了两阶台阶，毫不犹豫地伸手拉开门，闪身进入。
店内却并不昏暗，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红砖色的地面上，空间颇为宽敞，一条长长的吧台占据中央，四周紧贴墙壁铺设着顶天立地的桃木书架，书架的间隔，是几扇巨大的落地窗。书架前摆放着桌椅和沙发，散乱四处却并不显凌乱，看起来很是温馨。的确店如其名，装潢老派，但设计和摆设却显出不俗的品味。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有的坐着安静看书，有的则站在书架前徘徊。吧台尽头的转角处，坐着一个男人。
这男子三十出头年纪，长得浓眉大眼，很是俊朗，只是脸上难掩疲惫。他着一件卡其色衬衫，袖子随意卷起，同色系裤子，灰色麂皮休闲凉鞋。尽管穿着随意，但衣着质量都很高级，尤其腕上一块百达翡丽的名表，一看就是秉承精英主义的金领阶层，让人轻易不敢怠慢。
他见到尹阳沐后，冲他招招手，刚刚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尹阳沐走到他身边落座，只是看了对方一眼，招呼了一句：“你真准时”，便迅速把目光移向了台面的酒单上。
“怎么，哥也不叫一句了？”男人的目光扫射着尹阳沐，语气温和。
尹阳沐抬起头，看着大哥。
虽然陆文豪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和多年前大相径庭，尽管已然很久未见，但那张和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孔，却仍是那般熟悉，就像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一般。
尹阳沐心中忽然五味杂陈，沉默了几秒，低声问：“哥，你喝什么？”将酒单推给陆文豪。
陆文豪并没有看酒单，只是端详着尹阳沐，然后环视了一圈四周，轻松地说：“你还是喜欢这里。嗯，气氛不错，很有格调的店。”
现在的陆文豪身上，有一种藏不住的精明。尹阳沐被他炯炯的目光看得很是不适，便抬手叫了服务员，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上午就喝酒？”陆文豪揉了揉太阳穴。不过，他还是对服务员说：“我也一样。”
尹阳沐猜测陆文豪大概昨晚又去应酬了，今天还遗留着宿醉的后遗症。他看着大哥的脸，有意藏起自己神色中的关心，没说什么。
“我陪你，难得见面。”陆文豪笑笑。
“你约我，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吧。”尹阳沐直言不讳地问道。
“是，我有话和你说。知道你忙，我长话短说。”陆文豪的约会从周一排到周五，能让他这么说的，大概只有家人了。
“老爸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上次回家看他，他同我讲，”陆文豪深看了尹阳沐一眼，“他清明节去给你妈扫墓了，看到鲜花，知道是你去过。我觉得....他一直想见你。”
此时，服务员将两个杯垫摆在二人面前，各放了一杯威士忌，还有一碟坚果。
尹阳沐问：“他身体有什么事？”
陆文豪说：“哦，大事没有的。你也知道，退休了么，闲下来，总是会有失落感。”
尹阳沐拿起杯子，和大哥碰了一下，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悦耳的声音。杯子凑到嘴边，他一口便将酒喝掉一半。
陆文豪蹙了蹙眉，看着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不肯原谅他。可是，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么？他是你爸呀，亲生父亲……”
尹阳沐心中一颤。
听到“亲生父亲”这四个字，尹阳沐像是听到一种无法容忍的指责，他感到胸口窒闷难受。
父亲，这柄尚方宝剑，是不是能让一切合理化？
尹阳沐挑起眉毛，望着陆文豪，那眉毛上细细的伤疤，此时像是一枚尖利的刺，竖在他脸上。他顿了顿，说出口的话，听起来便像是浸在威士浸里的冰块，冷硬而伤感：
“那么，我妈是怎么死的？他现在去看她有什么用？他为何……让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握着杯子的手开始隐隐发抖。
“我问你，哪个亲生父亲这么残忍？他！是这么对待你的么？是这么对待你们母子的么？”尹阳沐冷厉地质问着，引来其他客人向他们的角落里望过来。
曾经有段时间，这几句话，几乎每天都盘旋在尹阳沐心头，此刻对着大哥问出来，忽然之间，他的伤痛无法遏制，眼泪竟然也随着话语喷薄着飙出，完全失控了。
不等眼泪流下脸颊，他抬手快速地抹掉将将涌出眼眶的泪水。
陆文豪愣住了，尹阳沐忽然给出这么大的反应，他没想到。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尹阳沐了。至于，上一次见他哭，可能，还是十几岁时？
陆文豪重新蹙起眉毛，用手摆弄着酒杯。他反思着，适才的话才只起了个头，难道是自己把话说重了？
他不免心疼地看着弟弟，伸出一只手，放在尹阳沐的手臂上，他感到，那手臂还在使劲地握着杯子。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隔了半晌，他用了点力气，握着尹阳沐的胳膊，“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他和你妈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也没资格问。不过，”陆文豪似乎斟酌着用词，想了想，才接着说，“现在，我只是看出他有遗憾，有愧疚。这点，我是肯定的。”他坦然地看着尹阳沐。
尹阳沐喝掉杯子里剩下的酒，抬手又叫了一杯。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当初，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在苏格兰呢，不仅见不到最后一面，大概连葬礼都赶不上了。反正....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默然冲大哥摇摇头。
“嗯，好啦。早知道你还是这么介意，我就不提了。我知道，你的性格呢，就是把你的腿打断了，你都跪不去的。老爸的性格也很倔，所以嘛……我本来是想，总是不能让做长辈的来跟你道歉吧，想做个和事佬。”陆文豪尽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
尹阳沐听到大哥对他的评价“就是把你的腿打断了，你都跪不下去。”觉得很贴切，不禁有点好笑。
他想起小时候，因为一件什么事，父亲让他跪下认错，他就是不肯。父亲便说：那你就站着吧。你不认错，就站一夜好了。
于是，他被罚站，整整一夜，站到快哭了的时候，是大哥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把他背回了屋里。被背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泪鼻涕流了陆文豪一肩膀。
陆文豪大他六岁，本意上总想着照拂弟弟。但由于同父异母的原因，加上尹阳沐少年离家，后来的关系，并不是特别亲近。只是，每一次尹阳沐有困难时，陆文豪总是乐意不动声色地帮他解决。
尹阳沐记得，上初中时，有一次，因为没考好，他不敢告诉父亲，便求大哥帮忙去开家长会。那时陆文豪已经上大学了，年纪轻轻却性格沉稳，把尹阳沐的班主任都圈粉了。
在尹阳沐的印象里，大哥优秀得遥不可及，表面上，似乎也如同父亲一样，是个高高在上审视自己的角色。但是，陆文豪除了不擅长表达感情之外，对自己是有疼爱的。这是尹阳沐通过一些事，能感受到的。
尹阳沐高中就离家去了寄宿学校，回国后，二人又各自忙于生活，这几年便又疏远了不少。
“你找我，就是当和事佬？你说你都碰壁了这么多次了，还不罢休。”尹阳沐嘴上讽刺着，忽然感觉，原来也是很想念大哥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身体里有着相同的一半血液。
“我不约你，你就不能主动来看看你嫂子，你侄子了？”陆文豪有些不满地说：“不过，我倒是有件正经事要问问你。我说，你就不想过来帮帮我？”说这话时，陆文豪倒是一本正经。
“帮你？帮你什么？”
“公司啊。这公司，也有陆家的人脉在里面，你知道的，老爸在位时，铺垫的。”
“我姓尹，你忘了？”
“你又来了！你知道么，我每天都累得要死。话说，你那工作干得怎么样？你就不考虑自家生意么？”
“我工作干得很好呀，得心应手。”
被拒绝早是意料之中的，陆文豪并不介意。他拿起酒杯咄饮了一口，见尹阳沐满不在乎的神情，微微叹气着笑了，转换了话题说：
“你小时候啊，老是带着伤回来，好多次都是我给你擦药。”陆文豪抿着嘴回忆着，然后好笑地描述：“现在我们家这小子，简直是你的翻版，每次出去玩儿，必光荣负伤。”
“以后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真是操心啊。”陆文豪揉着双目之间的晴明穴。
尹阳沐看着陆文豪这种为家里家外操心又疲倦又幸福的模样，心想：大哥可真是精英中产的典范啊。
“我不会有孩子的。”尹阳沐淡淡地补了一句。
陆文豪抬眼望他，愣了两秒，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小孩么？”
“我不会结婚的，我跟你说过的。”
陆文豪看着弟弟半晌，然后垂下头，用手指转着威士忌酒杯，没有再说话。
“对了哥，”尹阳沐忽然问道：“以后我要是自己开公司，你给我投资吧。”
陆文豪有点惊讶：“什么？你要自己开公司？那有什么区别啊，还不如直接来我公司呢，干什么要开两个公司？”
“我可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尹阳沐说。
“哎，你……你脑子一根筋知道么？”陆文豪被尹阳沐搞得很无语，其实想说他幼稚可笑，脑子瓦特了，但是没说出口。
“不过，刚才还说你工作得心应手呢？”陆文豪探着话。
“目前还不错。不过，别人的公司，总归还是要受欺负。”尹阳沐一瞬间想到杨幕佳，还有那天的会议。那日在露台，他心中便升起了一个计划，还很坚决。
“哦？”陆文豪感慨道：“办公室霸凌么？谁敢欺负你？要不要我找找关系帮帮忙？”
尹阳沐看着陆文豪担心的样子，就笑：“不是我啦。”心里有点感激，随口应付：“不过一点小事，不麻烦陆总出手。好了，我一会儿还约了人，陆总你赶紧去忙吧。”
尹阳沐看着他哥，很愉悦地眨眼。
“嘿！”陆文豪见尹阳沐开始看手机，那意思是轰自己走呢，可真是很久没有被这么对待过了。于是他不忿地补了一句：“你让我投资，也和他撇不清关系，你别忘了，这公司没有老爸在位时的关系，是做不起来的。”
“他已经退休了，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你已经完全是在靠自己了。所以，我抱的是你的大腿。”尹阳沐露出一副耍赖的表情，然后对陆文豪下逐客令：“你快走吧，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到。”
他拨了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
陆文豪无奈，白了尹阳沐一眼，站起身来。
两秒钟后，身后的沙发处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似乎有点熟悉。尹阳沐听着电话里响着嘟嘟声，然后对方接起了电话：“喂。”有气无力的声音。
可这声音似乎离自己很近。他又竖起耳朵足足听了五秒钟，才忽然醒过来，猛地回过头，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只见一个人从他们身后那高靠背的绒面沙发里站起身来，有点尴尬地冲他笑，招呼道：“Hi， Yunus~”却不是杨幕佳是谁？！
怎么回事？她为何总是从天而降。
尹阳沐有点懵。
毫无疑问，以这张沙发与吧台转角的距离，杨幕佳听到刚才的对话内容，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陆文豪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那种“过来人”的眼神似乎洞悉了背后的一切，包括尹杨二人间不可言说的情愫。
要说兄弟就是兄弟，雄性动物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一种竞争关系，他不会放过嘲讽尹阳沐的机会。陆文豪习惯性地蹙着眉毛，嘴角却带出笑意，笃信地问弟弟：“这位小姐，就是你约的朋友？很重要吧？”
尹阳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她何时到的，也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
他有点想逃。
“那个，我是杨幕佳，Yunus的同事。您好！”还是杨幕佳先开了口。
“哦，杨小姐，你好呀。”陆文豪很礼貌地打招呼。
杨幕佳扭头冲着尹阳沐说：“本来，咱们约的是十一点嘛，但是，我昨天路过这家书吧，觉得环境很好，就想着，早点过来看看书，顺便等你。我就来早了……一会儿。”杨幕佳一边解释，一边微红了脸，不敢看尹阳沐的眼睛。
尹阳沐看她发窘的模样，硬邦邦的心变得很柔软。他指着陆文豪说：“我大哥，陆文豪。”
杨幕佳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了。
“不要问我们为什么不是一个姓。”陆文豪大方地开着玩笑，撞撞尹阳沐的胳膊，又深深地看了杨幕佳一眼，说：“杨小姐，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剩下杨幕佳和尹阳沐两个人，站在原地。
一时间，尹阳沐很想再喝一杯加冰的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