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很久，尹阳沐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冷静过了。
办公室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同事们纷纷看着尹阳沐，再疑惑地望望杨幕佳和Lawrence，不知是否该出言询问或上前安慰。
尹阳沐满脸阴云，整个人表面上还是沉静的，但他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他身体里像是裹了一股龙卷风，却被拼命控制在体内。
他一言不发地快速走出了办公室。过了大概两分钟，Lawrence也跟了出去。
杨幕佳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想被同事的目光扫描，于是慢慢踱出办公室，在楼道里，静静地靠在墙上。
楼道里开了一条缝的窗子被外面的风刮得咕咚作响，一开一合地像是季节的深呼吸。
北方的深秋，已经到了。
她掏出手机，找到Tray的电话，发了一条信息出去。杨幕佳想，为什么尹阳沐不直接告诉她呢？他是觉得自己处理不了？还是可怜自己？怕自己受打击？
接着，她又想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从第一天认识客户，到准备比稿的紧张、赢得比稿的兴奋；构想策略时的意气风发，头脑风暴时和团队高度契合的快乐......为了「家愿」没日没夜地加班。还有，他们在群里的闲聊吹水：春节要来北京后海放炮啊，明年要去广告节领奖啊……
当然，还有她和尹阳沐约定的圣安之行，YSL公司……
她一直沉浸式地工作着，她此前从未有如此专注和投入。但，不顺利的事总从外部切入，干扰着她、尹阳沐的节奏。上次的打架，尹阳沐说是Victor威胁，她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是，这次又来了波明目张胆的“剽窃”……她还从未遭遇过这样的“职场霸凌”呢。
似乎一切，都与他们的愿望背道而驰。
那种感觉，像是谁在冥冥之中打了个响指，提醒她，停一停。
她从专注的模式中跳出来，忽然疑惑起来：所有种种，到底是计划，还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呢。脑中一片混乱。
她能做的，就是下楼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街边的公园种满了银杏树，浅黄色的叶子被风刮得翩然飞舞，四处飘落。只见写字楼前的地面上，已是薄薄地铺满了一层落叶。
尹阳沐只穿着一件厚棉布衬衫，还挽着袖口，笔挺地站在冷风里。他低着头，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习惯性地把玩着手里银色的打火机。Lawrence在一旁，插着兜陪他抽烟，表情也是严肃的，二人不知商量过什么。
“他可真好看呢”，杨幕佳端详着尹阳沐。
他不是特别高大，却显得异常挺拔。他也不是特别健硕，体内却潜伏着爆发力的宝藏。并非是绝对的浓颜系，但眉目标致，脸庞轮廓清晰，干净俊朗得像一束清明的月光。
对，尹阳沐不是阳光，他是月光。还不是白色的，他应该是…橘红色的。
杨幕佳歪着头，在心里暗暗描摹着：
“他可以优雅，也能热情，有时候还出人意表的冷静，竟然还能桀骜不驯。比如他打架时，比如他摔门而出，比如现在……”
尹阳沐在受到不公平待遇时，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反抗精神，总想要喷薄而出。杨幕佳会清晰地感觉到，有种狂野的能量，不能受任何人控制，包括他自己。
杨幕佳想得出神。
她向二人走近，高跟鞋轻轻撞击着地面，发出悦耳的声音。这种独属于女人的声音，似乎能调节尹阳沐那剑拔弩张的男性荷尔蒙。
“嗨~”杨幕佳很轻松地冲他笑笑：“别生气了。”
尹阳沐知道，杨幕佳已经知道了。他也没有怪Lawrence口快，因为迟早要告诉她的。
“Scarlett，我已经让HR订了机票，今天就回上海。”尹阳沐口气坚定地说。
杨幕佳望着尹阳沐，“你要回去找Victor打架？”
“我要找Tray，把事情说清楚。他们这么做事，肯定不行。”尹阳沐叼着烟，很强势的模样，似乎在心里策划着一场战斗似的。
“他们就这么做了，你能怎么样？”杨幕佳忽然问道。
尹阳沐一愣，道：“什么叫能怎样？他们要敢这么做，我就把这件事投诉到广协去，看看行业作弊有没人有管。”
“对对，他们不能这么搞法，疯了吧。” Lawrence在一旁搭腔。
杨幕佳看着二人，犹豫着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们俩不觉得，这件事，应该让我自己去解决么？”她顿了下说：“我给Tray发了个短信，请他公平处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 Lawrence率先表达不同意见。
“Tray回复你了么？”尹阳沐问。
“还没有呢。”
“我猜，他要不就糊弄地回复你，要不就彻底忽视。”尹阳沐冷笑道。
“幕佳，这个事情呀，就是要用团队的力量，这本来就是整组的项目。你一个人去对付他们，搞不定的呀。” Lawrence实话实说。
这句话，触动了杨幕佳心中的隐痛。
她想：是啊，我可不是搞不定嘛。既搞不定家里的事，也搞不定工作的事。
尹阳沐看着杨幕佳有点沮丧的模样，心里便掺入了柔软，温和地说：“你来得时间短，不了解Tray他们。”他此时想的是：“连我都被他耍了。”
“反正，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对待你。你等我回来，我再跟你说。”他正对着杨幕佳，抬起双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嘴角翘起一个弧度，试图安慰她的心绪。
杨幕佳心情复杂，抿着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她觉得，需要被安慰的，也许是尹阳沐。他为自己做这些，到底值不值得。
“好吧。”杨幕佳也尽力回复他一个微笑，用手覆上尹阳沐的一只手，表示感谢。
尹阳沐飞回上海的当天下午，杨幕佳收到了Tray的回复。
是非常官方的答复：Scarlett，很高兴你找我。我很遗憾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和Yunus的职位都是Account；“策略”岗位，在新项目组是没有的。因此，从我目前掌握的情况，无法判断Victor的做法有何不妥。当然，我不了解你们的工作分工，我相信你一定为客户做了很多工作，我和Victor都非常认同你的能力。然而，这件事我建议你和你的直属leader✻—Victor商量一下，因为我不能跨级管理。
短信是用英语写的。
杨幕佳想到上次加班在茶水间遇到Tray时，夸赞她：“策略做得都蛮好”的样子，莫名地觉得鄙视。
果然，尹阳沐所言不差，她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我以为我家的公司，用联姻这种方式拉赞助就够让人恶心的了。却没想到，这太阳底下，穷疯了的，还有那么大的集团型广告公司，穷到连一个小策略，都要剽窃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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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阳沐进了上海办公室，先去找Victor，他预备当面质问他一番。当然，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绝不在办公室动粗，除非对方先动手。
“哼，他要是有打人的胆量，我就好好跟他打一架。”
尹阳沐的思维，果然迥然于大多数的上海人。他隐隐觉得，如果Victor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并诚恳道歉，敢于像个男人一样单挑解决，哪怕被他痛打一顿，他也觉得：这是个真小人，起码有点血性。
但显然，香港人和他想得不一样。Victor办公室的门锁着，屋里黑着灯，人都没来。
尹阳沐直奔Tray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但里面有客人。尹阳沐只能等在外面，他特意走过来、又走过去，来回在门口溜达了几圈。
坐在沙发上的Tray向散步的尹阳沐看了一眼，没动声色。
尹阳沐像个门神一样，站在Tray的屋外，见有人来找Tray，他就笑嘻嘻地对来人说：“排队啊，我等半天了。”
大概20分钟后。
Tray屋里的人出来了，尹阳沐不等Tray站起身，直接抢到了门口处。Tray倒是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头也没抬地招招手：“进来吧。”
尹阳沐坐在了Tray的对面，屁股感受到了沙发上还残留着离开那个人的体温。Tray低头拿着他的黑莓手机，快速地发着信息。
“等一下。”这句话是冲尹阳沐说的。
放下手机，Tray抬起头，说：“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面色颇为冷淡，凝视着尹阳沐。
“你不能让Victor这样做，不合规矩。”尹阳沐照直说，语气倒是很平静。
沉默了五秒。“那你让我怎么做？改掉报奖名单，强行把Victor拿下去？” Tray大概早知有此一问，淡淡地质问尹阳沐：“我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你们组的报奖名单，是Victor的权限。我不能越界。”
“是，是他的权限。可是他报的名单有问题，他有私心。这你就得管了吧！你明明知道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你准备纵容这种做法么？”尹阳沐问得理直气壮。
Tray看着尹阳沐，露出一种不耐的神色，他蹙起眉头，说：“Yunus，我问你，什么叫私心？你做到VP，你也可以有私心！而且，你要搞清楚，谁是你们的leader，我不是，Victor才是。”
“他没有资格当我们的leader。”尹阳沐笑。
“可惜，这个资格不是你给的。” Tray站起身，从旁边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放在桌上。他冷静地补充了一句：“也不是我给的。”
尹阳沐听明白了。
Tray表达得很清楚，他不会管，而且有他不管的道理和立场。
“你答应过我，让我们成立一个新组，Victor也不是我们的老大了。”尹阳沐不甘心，还在挣扎着抓住一线生机。
“我是答应过你，你可以自己成立组。而且，我让你重新招设计，你想招什么样的随便你。但是Omega他们，要给Victor留下。” Tray说。
尹阳沐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窜上来。
在他和Victor的争斗中，Tray从头到尾就没有站在他们这边。Tray希望的，是在不影响Victor的任何利益下，满足尹阳沐的个人期待，顺便压榨剩余价值。可是，尹阳沐要的，是新项目组的整组人。
“这不可能。Tray，先不说成立新组的事，Victor这种做法，是触犯行业规则的。我有他之前违反公司招标流程的证据；而且印象派这件事，我们有所有工作的细节，能证明Scarlett才是原创……这件事闹大了，对公司的声誉也不好，毕竟你是大老板。”尹阳沐翻出了底牌。
“哦！你想怎么做？”从尹阳沐进门，直到此刻。Tray的注意力才算是有点集中了，他收起了他的不耐烦。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尹阳沐撇撇嘴角。
Tray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他可能是在揣摩尹阳沐的心思，也可能在思考对策。
过了一会儿，Tray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他坐回到办公桌的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扔在台子上。他指着文件夹说：“这是Victor报给总部的明年计划。包括好几家香港品牌的代理标书。我告诉你吧，亚太区的CEO很满意。”
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犀利，接着，摆出一副不得不接受的无奈，对尹阳沐说：“这件事很难办了，如果再逼Victor，他会提前解散掉你们组，你倒是不怕什么。可是你想过Nana， Omega他们么，公司不会有哪个team✻再用他们了，他们只能离开公司，重新找工作。”
尹阳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Tray，他觉着，这可能不是对方故意“摆出”的姿态，他也许真的没有说谎。
这真是！有毛病！损人不利己么。
尹阳沐在这一刻，忽然反思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得罪了Victor呢？
他一直觉得，和Victor之间的矛盾，完全可以通过一拍两散来解决，没有这么严重。
谁知道，对方竟然要置团队于死地。
Tray倒也算坦诚：“Vic心眼很小的，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见尹阳沐不说话，便以为他妥协了，轻描淡写地提醒道：“你要有思想准备，年底Victor对你们的绩效评分，可能会出乎你意料。”
他见尹阳沐沉默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接着劝道：“无论Victor他如何给你评分，我是不会让你走的。而且，印象派的客户，你可以接着做，他也不会拿走。他想要的，就是个获奖荣誉，好听嘛。”
尹阳沐心想：“你们口中的荣誉，就是为了好听么？”但，他忽然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Tray心里也并不舒服。他的确是赏识尹阳沐，否则他也不会随便答应一个人，单独成立一个新组的。
“不过，你成立新team的事，最快也得明年，你先不要同别人讲。” Tray叮嘱说。
“Tray，不会有什么新组了。我们现在的组，就是最佳拍档。你舍不得Victor的客户对吧，那行，我走，我辞职。”尹阳沐说。
Tray一愣，“Yunus……”
尹阳沐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了。
Tray和尹阳沐接触了几年，认为这个男孩工作能力很强，在团队中又相当有影响力，聪明懂事，性格也稳重。他还从未见过尹阳沐这么任性地行事。
“辞职！？” Tray念叨着，“动不动就提辞职，真是惯的！”他感觉一口气卡在了胸口。
从Tray办公室出来，尹阳沐跑到露台上坐着。
十分钟后，他都想明白了。
Victor并不傻，他已经发现下面的人是铁板一块，并且有不受控制的倾向。因此他一开始是很想把颇具威信的尹阳沐干掉的，但他知道Tray力挺尹阳沐，是干不掉的。于是，开始针对杨幕佳，这次的事，根本是在想方设法逼杨幕佳离开，再趁机拆散他和创意团队。
Tray虽然是中国区的CEO，但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团队，得罪Victor这种人。Victor有他的后台，Tray也有自身利益要维护。
尹阳沐估计，年底的考核，Victor会给杨幕佳和自己一个低分。如果杨幕佳离开，对于团队也是个打击。
尹阳沐在电脑里敲好了一封离职信，并存在了邮箱里。
第二天，他打着飞的回了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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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幕佳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前修改着方案，纤细的手指飞速地在键盘上敲击，右手偶尔也在键盘和鼠标间切换，那速度快的，像是弹钢琴时手指必须在一小节内两个八度间跳跃个来回。
尹阳沐不声不响，轻轻搬把椅子，坐在她身畔，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工作。去年，在南方的春日，她穿着黑白两色相间的裙子，像只轻巧的燕子飞进了他的视线里。那日，北方的秋夜里，她裹在深蓝色的大衣里，风风火火地赶来公寓。
她好像每次都笔直地向着他冲过来，每当她向自己走来，他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炽热的恒星，从未有片刻掩饰，那灼人的光芒。
他正自出神。
只听杨幕佳手都没停，对着电脑说了一句：“你傻坐半天了，干嘛呢？”
敢情她早看见他了。
尹阳沐眼前闪过过她那条明黄色的裙子，便笑着说：“从没见你穿过红色呢，我觉得，你穿红色会很好看的。”他凑近她一点，低声说：“哪天你穿个红色给我看看呗。”
杨幕佳拧过头来白了他一眼：“不喜欢红色。”
轻松的闲话说得再多，也盖不住现实的残酷。
尹阳沐把在上海见Tray的情况告诉了杨幕佳。杨幕佳并不惊讶，把Tray的短信拿给他看，然后说：“反正，我……不在公司干了，也没什么的。”她认真地看着尹阳沐。
“嗯，是没什么，”尹阳沐捉狭地笑，然后骄傲地宣布：“我辞职了，嘿嘿！”
杨幕佳惊讶地瞪着尹阳沐：“你疯了么？你为什么辞职？”她压低声音：“要辞职，也是我辞职啊。”
没有想到，事情瞬息万变。就在上周，杨幕佳和尹阳沐还怀着饱满的工作热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