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圈里有一句名言：有预算的才叫客户。
能让Tray这么快从上海跑来BJ的，「印象派」算是头一份了。这个客户明年的广告预算已经排进了集团前三甲。
杨幕佳和尹阳沐陪着Tray，在客户的公司里，做了宣传片剪辑成片和方案进度的汇报。
大家又去参观了BJ的第一家摄影工作室。按照惯例，晚餐便是推杯换盏的饭局了。Tray和客户聊得很开心，对尹阳沐攒得这个局，甚是满意。
终于，忙了一天之后，尹阳沐等到了与Tray单独相处的时间。
自尹阳沐来到公司后，“豪饮”的名声很快打响，团队聚餐上总被Tray追着灌酒，之后也和他单独约过几次酒，也可称得上是酒友。Tray相当地能喝，在喝酒一事上，公司里能陪他喝好的同事不多。所以尹阳沐知道，Tray也很“器重”自己的酒量。
这次，尹阳沐提醒自己，一定要在喝高之前，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在Tray入住的酒店二楼，有一间很好的爵士吧，二人吃了简餐，便叫了一瓶威士忌。
按照套路，尹阳沐又做了一次工作汇报，说得比较详细。然后开始聊客户风格，讨论媒介投放。Tray兴致很高，同尹阳沐聊一些闲话，说起他年轻时工作中的感慨。
尹阳沐隐隐觉得酒精已经让血液循环起来了，他开始开诚布公。
“Tray，我们新项目组直接汇报给你可以伐？”尹阳沐问。
“哦？为什么？” Tray将身体坐直了一点，神色也严肃了少许。
“因为这个客户嘛，今天你也听到了，这个客户要长期合作的。而且，年度大协议已经签下来了，我们组这几个人，应该集中精力服务他们。”尹阳沐说。
“有道理，” Tray点头道：“这个客户按预算来说，的确是应该有专门的小组服务。”
“你让Victor成立新项目组，不就是为了带新客户进来。可是，”尹阳沐抬眼观察了Tray的表情，又说：“Victor这两年的客户预算，加起来，还不如「印象派」的十分之一吧。”尹阳沐嘿然道。
Tray忽然明白了尹阳沐找他喝酒的意思，他拿起酒杯，审视着尹阳沐：“你，早就想找我说这个了吧。”说着用手指点点尹阳沐的鼻子，并没有太惊讶。
“Scarlett和我，还有整组人，合作得非常融洽，我们还会拿下更多新客户的。你可以给我们下任务啊！”尹阳沐给Tray的酒杯里添酒。
Tray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隔了片刻，问尹阳沐：“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
尹阳沐说：“是我们整组人的意思，我想，以我们的工作能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Scarlett…” Tray冷静地盯着尹阳沐说：“Yunus，你不会是想当白瑞德吧？”
“哈？”尹阳沐一愣，随即说：“没有啦。”他听出Tray在拿他开玩笑，斯嘉丽、白瑞德，都是《乱世佳人》中的人物。
Tray喝着酒，眼睛看向尹阳沐，字斟句酌地说：“我相信你们能独当一面，如果你要单独成立一个组，你就得背KPI，你也不要想得太容易哦。”
“我背啊，保证完成。不然…你罚我……喝酒…”尹阳沐用杯子碰了Tray的杯子，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
Tray笑了，拍着尹阳沐的肩头，一副酒精上脑的样子，痛快地说：“我可以答应你。你们也不用再report✻给Vic，不过，有个条件。”
尹阳沐见Tray支持他，精神一振，问：“你说，什么条件？”
Tray将身体凑近尹阳沐一点，说：“听说「印象派」要报奖吧，Victor跟我说，希望把他放在‘策略总监’那一栏里。”
尹阳沐一懵，以为自己听岔了。他看见Tray微醺的脸上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脑中不免画了个圈。想了想，还是照直说道：
“策略不是Vic想的，是Scarlett和我想的，我们做了很久的方案。而且，我们已经说好了，策略放Scarlett的名字……”
“是么，” Tray打断他说：“Vic给我看了方案，说是他想出来的。我已经答应他了。而且，Yunus，这重要么？有你不就好了！至于Scarlett....你觉得，她会在公司干得很长久么？”
Tray喝完酒的模样，果然和平日大不相同。尹阳沐看着这个一直很尊重的老板，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烦闷，酒意上涌。
“当然重要，广告公司的核心价值就是创意和策略，是谁做的就是谁做的，不能作假。”尹阳沐静默了大概有半分钟，才能不带任何愤怒地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只是把“作假”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Tray又是“嘿嘿嘿”了几下，看看木然的尹阳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用连哄带骗的方式收场：“好了，奖还没报呢，说这些都早了。喝酒！”他拿起已经见底儿的威士忌酒瓶，将酒水倒进尹阳沐杯中。
尹阳沐只得拿起酒杯，继续和Tray碰着。
Tray和Victor怎么会知道报奖的事？这明明是我们手里的牌！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今天把这事告诉Tray呢。结果，Tray早就知道消息了。
是「印象派」的客户么？尹阳沐想了想，觉得可能性不大。
“幕佳之前已经把报奖这件事聊完了，这几天，客户的关注点在宣传片的拍摄剪辑上。何况，这种执行层面的事，太细节了，客户不会和乙方的大老板主动提。而且，今天吃饭，我就在旁边，他们的每句交谈，我都听得到。”尹阳沐暗自琢磨着。
哦不对。
尹阳沐忽然反应了过来：刚才Tray说，是Vic提的。
可是，最新的方案就只发到过内部的QQ群。这个群里的人，都与Victor不和啊！方案是怎么会被Victor拿到的，还拿去给Tray看？到底是谁，出卖了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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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幕佳发现，在回到BJ后，又开始失眠。
在上海时，她曾无数次甜蜜地想象，同尹阳沐携手同游的情景。她要和他走遍她喜欢的所有地方。
如果风和日丽，她要和他爬到景山的亭子上俯瞰紫禁城；如果阴雨连绵，他们便一起在颐和园的长廊里，静静坐整个下午，看着湖中残荷，念着那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如果下暴雨，那就太好了，可以去看故宫的“千龙吐水”...
等金色落叶铺满大地时，就去大觉寺，一节节地爬上楼梯，一层层地许愿；冬天，下雪了，可以去郊区看着雪泡温泉，结冰了，就带他看那些拿把小板凳上、稳坐在冰上面的人，是如何在冰水交界处冰钓的。
她猜，尹阳沐脸上会出现那种饶有兴致的表情吧，她想着，便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
可是，出差已经三周了，她都没有好好地尽地主之谊。
一方面，他们的工作节奏和在上海差不多，只不过地点换成了BJ而已。白天，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客户办公室，要不就在「印象派」的工作室盯拍摄。为了把控质量，还要与拍摄团队一起跟外景，和上海团队电话会议。每一天，都是几点一线，忙忙碌碌。至于说花2小时好好去餐厅吃顿饭，都是奢侈的。
好在，她和尹阳沐的努力没有白费，「家愿」系列的开店主题方案，客户已经定稿了。
而另一方面，她仍然不放心家里的情况。因为不想让父母和堂哥知道自己在BJ，更不能去问江耀。因此，她只能约一个人出来，打探消息。
他是公司的司机，叫林源。他家从小和杨家是邻居，如今在杨家的贸易公司上班，也帮忙跑税务、工商之类的琐事，很受杨父器重。由于和杨幕佳年纪相仿，从小相识，工作后也偶尔聊天吃饭，算得朋友。
杨幕佳相信，他一定不会将自己回来的消息透露给旁人。她打电话给林源，约在他家门口的一个小酒吧见。
晚上九点。
林源坐在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小酒吧里，等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饶是他觉得约定的时间已经不算早了，杨幕佳还是迟到了一刻钟。
“抱歉啊，”杨幕佳一落座就致歉：“下班晚了点。”她一路赶来，气喘吁吁。
林源年纪不大，性格很江湖范儿。长相看着有点像黑帮成员，但其实性格谨慎，非常靠谱。
“幕佳，你这是劳模儿啊。”林源赶紧给杨幕佳拿了一杯水。
“我来BJ出差，但是，我爸妈都不知道。想找你问点事儿。”杨幕佳缓口气，也不想和他兜圈子，就开门见山。
林源和杨幕佳小时候还在一起玩儿过，虽然近年来交集不多，但有从小的情份在那里撑着，林源性格仗义，立刻拍胸脯说：“你说，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去上海之前，公司的情况就不太好，现在怎么样了？”杨幕佳有点着急地问。
“这个呀。”林源抓抓头，想了想说：“有多不好，也没人告诉我。不过，有几家外地的分公司关门了。而且，我听说现金流有点问题：咱公司的财务总监说，他天天对着财务报表发愁。”
“怎么，现金流要断了么？”杨幕佳吃了一惊，皱起眉头。
“断了倒不至于吧，不过挺紧张的。公司各方面都在省钱呢。不过大家都说…江家的钱，快进来了。”林源瞄了杨幕佳一眼。杨幕佳和江耀的关系，他也有所耳闻。
杨幕佳听了，苦笑着想：“江家的钱，从去年就说要进来了。可过去这么久了....江耀在中间到底有没有起好作用....”
“不是说，我爸拿到了欧洲一个矿泉水的代理权么？”杨幕佳问。
“是啊，杨总渠道都铺好了，我上周还在帮他跑手续的事。哎，现在资金不是吃紧么。”林源口中的“杨总”指的就是杨父。
杨幕佳知道，外贸生意就看两件事。第一件，是信任成本高，但是拿到了独家代理或特许经营就能赚钱；第二件，就是需要垫资。因此，资金周转周期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林源看杨幕佳不说话，便问：“你吃饭了没有？给你叫点吃的。”
“我吃过了。”杨幕佳说。她心中想的是：要不要去找江耀一趟，好好地动之情晓之理。和杨家合作，完全是互补共赢的生意，根本不需要什么联姻。
两人聊了些闲话，互相问了问近况。杨幕佳说：“你不要跟我爸说见过我，可以么？”
林源似乎早料到杨幕佳会如此说，坦然道：“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那我走了。”杨幕佳拿起包，拍拍林源的胳膊：“你能帮就多帮着点儿啊，谢谢了。”
“这话说的，应该的。有什么事儿，我会通知你的，你放心吧。”除了安慰和保证，林源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这就是杨幕佳信任他的原因。他不像有些人，总是试探、打听、旁敲侧击着，明明有私人企图，总想影响你的决定，但却又不愿与你坦诚相待。
这时，吧台里的一个男孩给杨幕佳递过来一个打包好的纸袋。杨幕佳疑惑地望着他。
“美女，送你的。”那男孩子冲杨幕佳眨眨眼，再跟林源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谢了啊！”林源冲他嚷嚷了一句。看样子，两人关系很熟。
林源拿起纸袋，对杨幕佳解释：“里面是热牛奶和玉米片，你晚上饿了可以吃。”
“哦，你朋友啊。”杨幕佳笑着问。
“算是吧，毕竟我在这儿混的。”
二人起身走出酒吧，秋夜的冷意迎面袭来。
“我送你。”林源说。
“不用，快回家吧。”杨幕佳出酒吧向右转就出了胡同口，而林源则应该向左转，才是回家的方向。
“这大晚上的。没事，就几步。”林源显示出他做事的稳妥。
走这200米，杨幕佳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毕竟我在这儿混的。”一路碰上好几个热情打招呼的，人家还都冲她笑。
“要是….江家那边的钱进来了，你跟我说一下。”临上车前，杨幕佳还是叮嘱了林源一句。
“我知道。”
林源把纸袋递给杨幕佳，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还默默记了车牌。他是典型的那种老BJ的孩子，没有多深刻的见地，却仗义，有分寸，也守本分。
那一晚，杨幕佳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林源，只是个司机，却尽职尽责地守着杨家的公司；而自己呢，一路躲到上海，在别的公司里劳心劳力。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林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她明显感觉到，他的内心在期待什么，他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怎么说呢，里面大概有“期望”吧。他绝对不是堂哥那拨儿的，如果是，他便不应该对自己这个闲散人员持有什么期望。
为什么，他们的期望和自己的期望，南辕北辙呢？
凌晨2点，杨幕佳才迷迷糊糊睡去。她又梦见了尹阳沐。办公室，公园里，草坪上，大海边，他们形影不离。他是自己的影子，撑着整个梦中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他温柔相待，很充实，很饱满。
醒来时，屋中光线昏暗。杨幕佳看了表：6:30。
一阵头疼袭来。
她闭上眼睛，企图再睡，却无法如愿。
杨幕佳没想到，当天在公司，她头一回见识到了尹阳沐大发雷霆，和昨夜梦里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每年的11月，是第二年春季广告节的报名截止日期，客户把定稿的方案按照确定的名单提报了上去。但是，发生了一件事。
Tray竟然打电话给客户，让把杨幕佳的名字去掉，替换成Victor，没有和公司内部任何人打招呼。这件事，还是客户的市场总监打电话告知了尹阳沐，他不好意思直接找杨幕佳。
“对不起啊，”客户很诚恳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跟你们老板说，无论对你还是幕佳，我们都是很满意的。但是….你知道的，报奖需要广告公司的营业执照做授权，上面需要签字，我们这边的流程才能走…”
尹阳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打电话给Tray，电话不通。他在办公室里转了几个圈，打电话给了Victor，直接大吵了一架，很大声。
“你不要以为，你总能得逞。你又在跟Tray利益交换对吧？你以为你那套骗人的把戏还能耍多久？剽窃别人的劳动果实，你们香港人当奴才当习惯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是小偷啊？！”
尹阳沐用前所未见的讽刺口吻说：“哦对，还找人威胁？你怎么不威胁我啊？你怎么不找我打架呀？你打得过我伐？年纪double我们，还欺软怕硬呢，你是巨婴啊…..”
尹阳沐还没骂完，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谁也没想到尹阳沐会如此高调地、在办公室里，开骂VP。
杨幕佳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注意到尹阳沐握着电话的手隐隐抖动，她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Lawrence是所有人中，最了解尹阳沐的。他见状，并不上前规劝，而是悄悄把杨幕佳拉到一旁，低声和杨幕佳说了前因后果。
杨幕佳听得心头一片冰凉。尤其，Lawrence转述了Tray跟尹阳沐说的那句话：他说，杨幕佳不会在公司干太久的。
这句话，带给杨幕佳的打击，比报奖的名单还要大。
因为，她一直在问自己：面前的两条路，到底应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