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南北海:时光剩下的那个人 > 第六章 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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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应商风波和打架事件后,杨幕佳还没来得及琢磨该做出何种反应,他们整组人便被派去苏州出差了。

杨幕佳一直想找机会和尹阳沐聊几句,他是什么时候在圣安德鲁斯上学的。

她的圣安✻。

杨幕佳在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生活过整整三年,她曾经日日看着宿舍门前那片苍凉的海,那是她生命中最圣洁的地方。

离开苏格兰后,她把镌刻着波浪的校徽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她心中挂念着,却不再向谁提起那份思念,只身回到充斥着利益纠葛的万丈红尘中。

她的同学都没有回来,她也绝少和别人提起她的留学生涯。

没想到,尹阳沐,他竟然也曾望过她心中的那片海。

可是,最近日间的工作太忙碌了,下班后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她心中的疑问一直保留到了苏州。

集团客户需要在苏州新区的喜来登酒店办一场活动。因为是客户临时起意的决定,预算也没有在年度计划里,便需要一个活动经验丰富的团队,在短时间内协助客户完成。大老板Tray钦点了新项目组。

已经是南方如火如荼的夏天。苏州高新区才刚开始建设,金鸡湖畔空空荡荡,几年后人流如织的李公堤也才只有几家商铺。

杨幕佳和尹阳沐的团队在周末抵达酒店,就开始动作起来,从前期准备、邀约、确认活动流程和名单,之后搭建、彩排…整组人忙得人仰马翻。

活动前一天,最后一次彩排结束,已是夜里12点多,但是灯光设备却临时出了问题。供应商需要从其它地方急调设备。这时,大家早就困得东倒西歪,尹阳沐看了看杨幕佳,然后对大家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天7点前再过来。”

按照惯例,最艰难的时刻,尹阳沐总是独自留下,把工作扛起来。

杨幕佳点点头,跟着附和说:“是啊,没必要都耗在这儿。”于是,团队的小伙伴们强撑着眼皮,用表情示意“你们辛苦了”之后,便纷纷上楼睡觉去了。

杨幕佳走到尹阳沐身畔,补了一句:“我不放心,我就在这儿。”她虽然很累,但她必须得留下。

尹阳沐顺嘴回了一句:“你是不放心我啊!”

杨幕佳瞥他一眼:“对啊,怕你累晕倒了,都两天没好好睡觉了。”语气有点责备。

尹阳沐听出了她的关怀之意。她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同舟共济的默契感,让他不禁嘴角上扬,瞬间像喝了几罐红牛似的,精神百倍。

杨幕佳打起精神,重新检查了一遍现场。整体背景搭建和舞台陈设都很稳妥,幻灯片演示的顺序也调整好了,主持人的串词没问题,座位上的桌卡和名牌也核对了。现下就是需要灯光特效到位后的演练。最后便是整体的现场清洁,等待明天活动正式开始。

尹阳沐对着流程把重要环节念了一遍,俩人又再次核查了每张台子上的酒和礼品数量。

“没什么问题,明天就交给主持人了。”杨幕佳确认地说道。

“他们怎么还没消息?”尹阳沐蹙起眉,拿出手机。

“喂?....哦,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尹阳沐打着电话踱到外面,单手从兜里掏烟,点燃。

杨幕佳慢慢跟出去,见他挂了电话,便问:“怎样?”

尹阳沐说:“说是要到老城那边的厂子里去换设备,两个多小时能回来。”然后挑起浓密的眉毛,带着点担心:“我怕他们不靠谱。”

杨幕佳想了想,说:“咱们还是备个Plan B✻吧,就算他们出岔子,几个小时也来得及救场。”

尹阳沐正好也是这么想,便点点头。于是各自联系平日比较熟的供应商,提前打了招呼。若是这家灯光装置撂挑子的话,只能牺牲点现场效果找普通的灯光装置来补救了。

各自打了几通电话,说是万一凌晨有急活儿再打电话通知确认。公司常年搞活动,这类供应商不少,关系好的自不在话下,都应承下来。

忙活了半天,总算踏实了,两人互望着对方有点疲惫的脸,不禁又是相慰一笑。二人踱到外面乘凉,坐在庭院中的椅子上歇息。

苏州的白天,酷暑高温,此时却夜凉如水,晚风荡漾着树叶,树影婆娑一地。月亮早已高悬长空,夜色寂静又深沉。

尹阳沐又点了根烟,再把烟盒和打火机递到杨幕佳面前。

杨幕佳抽出一根烟,拨动打火机。在火苗的映照下,她隐约见到这只古银色的打火机上有两个字母:Y&L。字母是漂亮舒展的花体,凹痕深刻地篆刻在打火机正面的底部。

她记得尹阳沐每次滑动、扣合这只打火机时独特清脆的声响。她握着这枚小巧的打火机,不经意地抚弄着那两个字母。

这个男孩子,似乎总有秘密。Y&L,Y是尹阳沐姓氏拼音的首字母,那L是谁呢?

她心中好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恋恋不舍地将打火机还给他。尹阳沐马上观察到杨幕佳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冲她挑挑眉,似乎询问:怎么?

“那个,”杨幕佳还是语气淡然地将心底的话直接问出了口:“L是你的女朋友么?”说这句话时,她微低下头,没看他。

等着他回答。

尹阳沐沉默了大概有十秒,杨幕佳以为他不会说话了。

谁知,尹阳沐沉着声音说:“不是。这个打火机,是我妈…送给我爸的礼物,很久前了。”

杨幕佳一愣,抬起头,在黑暗中捕捉到尹阳沐有点黯然的眼眸。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有女朋友。”他淡淡地又补了一句,声音爽然。

杨幕佳听到这句有意无意的说明,心头便有一点小鹿乱撞。

四周一片静谧,草丛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杨幕佳抽完一根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要不你回去睡会儿吧,我在这等他们没问题。”尹阳沐凝目看她。

杨幕佳摇摇头:“还是一起等。”

“那要不,你靠着我睡会儿。”

杨幕佳抬起头,认真看他,有点迷茫。往日工作中的他分明是大都市中的上海小开,尽管个性张扬,却也圆滑市侩。此刻的这张脸,却被夜色柔焦了轮廓,显得有点软弱。

她想起,那天替他处理伤口时,看到他银链上的一串数字。记得他说:“12月20,是我离开圣安的日子。”

打完架后裸露着胸膛,像是特立独行地宣告着什么。那副模样,和往常、和现在,都不同。

杨幕佳张张嘴,不知是不忍心问,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哑然地盯着他看。

“你…干嘛这么看我?”尹阳沐的眼睛里有着暗沉沉的温柔,回看着她。

“有点好奇,”杨幕佳终于说。“你为什么冬天离开圣安呢?不是夏天才毕业么?”

尹阳沐抬手在脖颈中找到项链,从领口中拉了出来。他低头默然地看着银牌上的字,半晌,才说:“我离开圣安,是因为我妈妈。她…那天去世了。”他似乎从鼻子中轻轻叹出一口气,:“那时,我拼命赶回国,也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他松开项链,对杨幕佳说:“那年的暑假,我就已经毕业了。我本来打算留在苏格兰。可是……”他的眼睛中升起雾气。

尹阳沐认真又低落的神情,让杨幕佳心里发疼。

没有想到,这个日期竟是他母亲的祭日。她移开目光,不忍看尹阳沐伤心。她脑海里的疑惑破解了,却开始后悔勾起了他的痛处。

“抱歉啊,我不该这么好奇的。”杨幕佳情不自禁地用手握住尹阳沐的手臂,有点紧张,她不知该如何抚慰他这么深沉的伤痛。

“没什么,上学时的事了。”尹阳沐将项链塞回领子,淡然地冲杨幕佳笑笑。

杨幕佳忽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是,她做不出来。于是,她挪动了身子,又靠近他一些,将头轻轻地放在了尹阳沐的肩上。

“那我睡会儿。”这句话,她也说得静悄悄地,似乎怕扰他烦心。

尹阳沐低头看着她,杨幕佳柔软的头发蹭到了他的下颌,像小猫的毛一样柔软。这便是她的安慰。他有点好笑,可是一颗心,也跟着变得温暖柔软起来。

尹阳沐勾起嘴角,也闭上了眼睛。

是谁用像云一样绵软的被子盖在我们身上?

是谁在用如同小鸟轻啄一般的眼神一下下地触碰我的面颊?

杨幕佳也在半梦半醒间翘起了嘴角,脸颊泛着玉色,如同沾染了夜的精华。

她的头一软,便真的歪在尹阳沐肩上睡过去了。

可忽然,一个男相的怪物、一个超大号像史瑞克似的巨人卡住自己脖子。那脸?似乎是她的未婚夫江耀。

真实得要命,她无从反抗,只能拼命地逃开,向着远处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海奔去。那是圣安的海,离她很远,远到怎么跑,都无法靠近。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将她唤醒。

一激灵,回到这个空间里。

脖子怪酸的,她晃晃脑袋,抬首处是尹阳沐棱角分明的侧颜,整齐的鬓角就在眼前。他在黑暗中瞬开眼睛,扭头看过来,眼神如同夜空中的星。

杨幕佳沉迷在这样眼神里,那里面有什么,是宠溺,关心,爱慕吧……但她猜不透,还有些别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怕不是自己的错觉吧。

“Yunus?”尽管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确认,生怕还在做梦。

“醒了?”尹阳沐笑笑地问。

“嗯。”杨幕佳没想到真就靠在人家肩膀上睡着了,她讪讪地抬腕看表,不过才睡了20分钟,似乎是几个钟头过去了一般。

“接着睡会儿?”

杨幕佳摇头,用手拢着身上那件尹阳沐的夹克,那夹克带着他的体温,也沾了自己的体温,此时觉得热乎乎的,身上也是懒懒地很舒服。瞥眼间看见他穿着短袖赤裸的手臂,刚要说话,被对方一个眼神看过来,外加一句:“我不冷。”

两人终于等到了灯光设备装置的到来,供应商重新布线搭架子,换上后大家在台前欣赏效果,都很是满意。

第二天下午,活动顺利结束,整组人热热闹闹地吃饭。

正事搞完,便想着搞其它事。所有人都纷纷议论着,去老城逛一逛,要去山塘街坐船。尹阳沐不置可否,低头吃饭。

杨幕佳问:“山塘街有没有听评弹的?”

组里的文案Carol插嘴说:“你想听评弹?山塘街不知道哎,不过最好听的评弹都在城里哟。”

尹阳沐接口道:“我知道有一家不错”,说着敲打Lawrence,“就上次,陪客户去过那个,叫什么来着?什么解语?”

Lawrence此时正吃得欢,皱着眉头想一想,说:“哦,在平江路上,我不记得名字了。”

然后就又被尹阳沐打了一下。他抗议:“你自己不记得,非要我记得干嘛?你打电话去问嘛。”

于是两人照往日习惯隔着桌子和其他人互打了几下,吵吵了半天,最终由Lawrence想起来,那家名叫“钱塘解语”的评弹馆,在平江路上。

杨幕佳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就要出发,Lawrence说:“我可不听评弹,要去你们去吧,我要去山塘街玩儿。”

杨幕佳见组里的设计Carol用眼神来回扫着自己和尹阳沐,不停地笑。被她笑得有点毛,就问:“Carol!和我们一起去吧。”

Carol使劲看尹阳沐,开玩笑说:“我不去了,我去了Yunus哥要恨死我的。”

尹阳沐正好吃完,离开饭桌前瞟了Carol一眼,丢了一句上海话:“我现在就恨死你。”

最后,还是听从了尹阳沐的建议,先好好在酒店补个觉,养足精神再出发。

睡了一觉,又洗了澡。杨幕佳眼见浴室被水雾蒸腾的镜子里映出一副模样:脸颊朦朦胧胧地透着粉嫩,长发滴滴哒哒未被拧干,水藻般披在藕色的肩上。那眼睛里,精神焕发,映出万物生长。

终于不用穿西服套裙高跟鞋了。

杨幕佳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银灰色的半袖连衣裙套在身上。胸前领口开得有点低,后面还露出一部分雪白的后背。裙摆将至膝头,两种深浅鸽子灰和银灰层叠一处,贴敷着小腿前进起伏,像水彩画中一片片墨色的荷叶边在随风荡漾。裙子领口与袖口处还有灰蓝色的滚边点缀,同色丝绦质地的细腰带在腰间系紧,勒出细致的腰线后,便轻盈地坠在裙摆间。

杨幕佳迅速将头发吹干,只化了点淡妆,却涂了一个明艳的唇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竟然心跳得厉害。

她登上一双简便的白球鞋,挎上精巧的小包,便出门了。在电梯里,她想:是不是打扮得有点刻意了……

尹阳沐站在酒店门外等她,并没有抽烟,就只是站得笔直,看着远方的天空,像北海上的一尊灯塔。

杨幕佳见他此时换了件粗条纹质感的炭色鸡心领的宽大T恤,下身是亚麻白短裤,蹬双焦糖色的运动凉鞋,长银链挂在胸口。比平日多了一丝潇洒不羁。

杨幕佳进到酒店的转门里。两个人隔着玻璃看着对方,都觉得有一种时空错位的不真实感。杨幕佳似乎忘了尹阳沐是谁,只知道这个男孩子在等着她,陪她去听心心念念的评弹。

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又似是初识。

坐在出租车上,半开的窗子吹进南方夏季的晚风,杨幕佳未全干的头发上的水汽,氤氲到尹阳沐的脸上,然后是眼睛里。两人闻到满车厢都是洗完澡的香波气息,那气息尽管初闻都是一样的——来自酒店的洗护系列,但他们知道哪个味道是自己的,哪个味道是对方的。

杨幕佳瞟他一眼,再一眼。

原来,尹阳沐可以这般温柔,他柔软得像水,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默默地面带欣喜地伴在身畔,像这个城里很多年轻的苏州男孩一样,心满意足地安住于绵软的四季和见惯风月的四时生活。

他们打车穿过一座城,去听评弹。

都说上海人是听着评弹长大的。可是多喜欢么,却是谈不上,甚至根本不往耳朵里去听。起码对于尹阳沐来说,是这样的。当作是生活背景音吧,与儿时学校操场上的人声鼎沸没有区别。

至于说与女孩约会听评弹,那不只绝没有发生过,简直都不敢想象。他觉得:那得是多老的古董啊。

下午五点钟,他们来到这家名满苏州的评弹馆,一座小院里坐满了听众。

杨幕佳坐在卡座上,脸上挂着如工作那般认真的表情。开演前还叽叽咕咕在尹阳沐耳边问东问西,等到演出开始,她便对着每桌都有的歌本子看词,再之后,聚精会神地听着,完全被吸引住,连茶都不喝了。

评弹馆都是先唱几首小曲热场,便等着客人付费点曲。若是没人点,演员也会在中间穿插着曲目唱下去,说是:“再送大家一首XXX…”

当然,总是会有人抢着点热门的唱曲,比如《钗头凤》、《杜十娘》、《红楼梦》中的《宝玉夜探》等等。

随着客人们一首首地点唱,琵琶和着三弦儿,呜呜咽咽,吴侬软语清澈动人,便一首首地直唱到天色渐暗。

他们雅座的花窗下,是正盛放的一大簇牡丹,花草香从窗外阵阵袭来。

这一次,尹阳沐听进耳的唱腔截然不同。人生头一回,他听到了评弹中的真味。那一声又一声,原来不是为了喜庆热闹来的,全是娓娓诉说的哀婉,是细细陈述的无奈。他甚至觉得,那个女演员,长得虽然清秀端庄,相貌里却也有股沦落风尘卖艺的苦涩。

他陪着她整场听完。

杨幕佳支着腮,魂牵梦萦,痴迷不已。她专注地听着曲子,偶尔望他,眉宇间全是故事,似要对他倾诉什么。

唱到《白蛇·赏中秋》这支曲子,杨幕佳扭过头来冲尹阳沐浅笑,然后再回身去张望一眼窗外空中。尹阳沐也不禁引首去望,窗外一弯眉月正斜悬在树梢。

他分明见她眼中的泪光。

她大概是听得痴了,他看她也看得痴了。

杨幕佳在北方生活时,觉得评弹很有腔调,只是不曾在苏州当地听过,未免遗憾。来苏州首要想做的事,便是好好听场评弹。

没想到尹阳沐竟然愿意陪她。

他这么前卫的一个人,应该不大会喜欢如此老派的东西。她原以为陪她来的会是Nana。听说苏州评弹有各种流派,还有名家。她不懂,也不在乎这些,只是很迷恋苏州话唱出来的那股韵味。

一对男女,用娇俏的语言,正襟危坐地端着琵琶和三弦儿,唱诉着悲欢情爱。那唱本上的词读着并不觉得多么伤感,可被他们婉转唱来,却沁透着世事沧桑,人间离合。字字句句似乎都勾人心魄,让人想醉在这夏季的长夜里。

从评弹馆散场出来,夜幕像薄纱一样裹在身上,让人烟蒙蒙地看不真着。尹阳沐离她忽近忽远,忽而被人流隔开,又刷地一下,肩膀撞在一起,像是下一秒他会把她揽进怀里。

她被带到一家馄饨店,吃刀鱼小馄饨。一碗10个的清汤小馄饨,衬着清香碧绿的茼蒿苗,刀鱼馅儿鲜甜绵软,茼蒿也是清脆鲜嫩,极端适口。

杨幕佳一边吃一遍赞不绝口,吃着自己的,还盯着尹阳沐碗里的。尹阳沐笑着把碗里的青菜夹给她,又用勺子捞了两只小馄饨到她碗里。撇着嘴角,带着惯常的嘲弄表情:“多吃点菜。”转身站起来又去买了两碗。

“等你来BJ,我也请你吃好吃的。”杨幕佳特别仗义地表示。

尹阳沐看她食欲那么好,似乎忘了刚才听评弹时有点伤感的氛围,心情似乎也跟着轻快了些许:“好啊,你请我吃什么?”

“这个嘛…”杨幕佳此时脑子里全是小馄饨,其实已经忘了BJ有什么吃的。“烤鸭吧,不过不是满大街那种,我有私藏的馆子!”

“那我等着。”

两人还是去了山塘街,租了一条摇橹的船坐上去。杨幕佳看见河岸上有两家书馆,挂着“苏州评弹”的字眼,便说:“Carol那丫头骗我,谁说山塘街没有评弹听的。”

船在水里行着,河岸上的嘈杂热闹尽管近在咫尺,可似乎因为哗啦啦的水声,显得很遥远。船一点点向前行进着,那岸上一家家店、一扇扇商铺的窗里也跟着显出一簇簇人影,一张张笑脸,慢慢变化切换,像是人间的一幕幕剧似的。他们就在离红尘几米的地方,看着凡尘俗世的喧哗人间。

“所以,你在圣安上的大学,待了三年?”在悦耳的摇橹声中,杨幕佳和尹阳沐继续聊着。

“四年半吧,我高中就过去了,上了一年预科,大学三年。”尹阳沐回答说。

“那你比我小一届。可是我在圣安,竟然没有遇见你。”杨幕佳满脸不可思议,在脑海中搜索着圣安的中国同学会,图书馆,各种社群,就是搜不到尹阳沐的影子。

“那个时候...我没有参加太多社群,就是和几位朋友一起玩儿。大概是这样,才没碰上吧。”尹阳沐在中国南方的河上,也思念着一片北国的海。

两人沉默良久。

尹阳沐问:“你为什么会来上海?”

“因为,我从小都生活在北方,最喜欢的苏格兰,也是北方。我想到南方住一阵,上海,是离北方最近的南方。”

“你习惯么?”

“还好吧,夏天挺热的。”

“等有机会回学校,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的?我可是学姐!”

“你在圣安时….”

不知不觉,他们聊了很多。圣安的冬天和夏天,夜里出没的小狐狸,雨雾连天的气候,面向着大海的宿舍,海风时而舒缓时而肆虐,下雨从不打伞的英国人……

二人聊了半晌,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默地坐着,随着船身的摇摆晃来晃去。

尹阳沐忽然觉得,人生的前25年都像是岸上窗子里的戏。除了圣安的留学岁月,便从未有如此刻般清醒的时分。一团黑暗里,身边女孩裙子上的镶边闪闪发亮,光芒隐隐。船摇晃得厉害时,他便借势搂住她的肩膀。

他心里响着遥远的海浪声,响着此刻摇橹划水的声音,然后,便只剩下刚才那几碗馄饨热腾腾的烟火气息。

陡然间,人很舒坦,便什么都懒得再去想了。

杨幕佳记得今晚评弹的最后一首曲目是《白蛇·赏中秋》,那曲子唱的,是许仙和白娘子在中秋节时坐船同游十里山塘的情境。

她隔一会儿,便装作不经意地看尹阳沐一眼。这男孩子身上有让她十分安心的气息,为什么呢?

她只是知道,再没有比此情此景更心满意足的事了。

独自出逃上海的这些茫然的夜晚,都变得微不足道。可是,这一切却如同白娘子和许仙那样可以暂时握得牢靠、终是如同夜晚昙花般的情愫,见不得天光。她想起《白蛇传》里的唱词:

“但愿月常明,人长寿,松长青,但愿千秋百岁常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心里忽然难过得无法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