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杨幕佳拿着简单的行李,独自来到上海。
之前来过几次上海,但在这里生活,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尽管需要克服初来乍到陌生环境的困难,但终于可以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在心理上,真是无比地轻松。
她在JA区租了一室一厅的公寓,置办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想快速地进入新的角色,毕竟,她的时间不多。
爷爷是地道的上海人,可杨幕佳却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讲。她想,在从小疼爱她却已经过世的爷爷生活过的城市里住一阵,也是好的。
她并没有把住址告诉家里人,只是发信息告诉妈妈,自己安好。这段时间,她不想见的人,除了父母,还有江耀。她需要想一想,要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她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一幕。
黑色的别克车停在了BJ东三环一栋写字楼下。杨幕佳坐在车里,木然地听着旁边的人在对她讲话。
身边的男人,曲着一双长腿,仰头靠在椅背上,以沉稳冷静的声线说出一番话:
“我只是跟你们公司说了家里的情况,倒也不是干涉你,希望你理解。”他并没有看着杨幕佳。“我们都希望你能去见见江耀,把事情定下来,我们太需要他的帮助。”
见杨幕佳并没有说话,他终于扭过头来,用和面容同样高冷的视线扫射她的脸:“有时候,我们没有选择。”顿了顿,碰碰她的手臂:“你先去楼上收拾东西吧,让小赵帮你搬下来。”
车里的那个男人,是杨幕佳的堂哥。而他口中的那桩想要定下来的“事情”,则关乎杨幕佳的人生重大抉择。
杨幕佳下了车,带着司机走进大厦。正是接近中午的时分,有人陆续三三两两地从写字楼里出来,边走边谈笑着,正是大家每天出去吃饭的光景。她想到自己,曾经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如今.....古有为国捐躯,今有家族联姻。
联姻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有。听说是豪门望族巩固财富、预防阶级下沉的一种有效手段。而自家这小门小户的小生意,还非得攀附那类志存高远、胸怀远大的行径。她无奈地叹息。
最近被家人各种洗脑。她猜,其真实目的大概就是把“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订婚”这条逻辑给捋顺。起码,在自欺欺人上算是苦口婆心。
她被父母、堂哥、亲戚惊到了,也上了人生中重要的一课:在切身利益面前,亲人原来也是可以牺牲的。
婚姻这东西,原来真的可以是一桩生意。而且天下之大,竟然多得是人愿意好好坐下来谈谈这桩合作。用她堂哥的话说:“你就是嫁给一个你喜欢的人,你以为能避免婚姻里一地鸡毛的一切么?要不,你就别结婚,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看看”,她想:这“偷换概念、转移视线”的招数用得多溜。
堂哥大她五岁,虽然年轻,可如今算是杨家下一辈的半个接班人。由于地位加持,他近几年说话越发高冷,且惜言如金,喜欢直接下达命令,似乎这样能体现他作为公司管理者的高水准。
她懒得争辩。
家里的困境,其实她一直都不想过问。听到大家唉声叹气的多了,她很明白父母的意思。
知道父母最希望看到的,是两全其美:既不太委屈女儿,又能把外援变成助力。两个世交很好的家庭里的一男一女正好相爱成婚,顺便加持生意,度过难关。尽管江家已经在帮忙了,但如果做了亲家,两家的利益便会更加自然地进一步紧密捆绑。
而且,他们觉得江耀的条件无可挑剔,无论是从年龄、外表、家境、学历,简直是为杨幕佳量身订造。就是去「非诚勿扰」现找男朋友,也不见得立刻找到这么合适的。
这就是家人给她进行PUA的主要逻辑线。
问题是,这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说法,这么别扭。
“结婚”对她来说还是个遥遥无期的概念。但现在忽然被强拉到眼前,而且出现的方式毫无浪漫尊重可言,从私人事件上升到家族存亡,逼她思考抉择。
她觉得也太扯了!
然而,面对这个局面,杨幕佳觉得自己如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借口,简直会被认为是“不识大体”。
一方面,她的确不愿意让父母的期待落空,这大概也是她从小形成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妈妈的态度。
她父母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区别。杨父明确地表了态:只要你不喜欢,就不要结婚,一切以闺女的喜恶为先。
而妈妈的态度则是竭尽全力促成这段姻缘。杨幕佳知道,在这点上,妈妈和堂哥的态度虽然一致,目的却南辕北辙。堂哥是为了公司前途,毕竟现在他也进了管理层,公司利益就是他的个人利益;而妈妈,则是为了稳固女儿的地位,怕外人夺权。
杨母对于侄子的独揽大权早就心生不满,担心长此下去会影响自己和杨幕佳的既得利益。毕竟,杨幕佳是杨家的独生女,就算继承,也该是由女儿来。但是,杨父总觉得杨幕佳是个小女孩,不大靠得住。因此,从长远来看,和江耀的婚姻的确应该是一步好棋。
杨幕佳听到母亲大人夸赞江耀的言辞:“家境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我们本来就要介绍你们认识的,只不过太忙了。你不见见他,怎么知道不喜欢呢?”便从心底莫名地涌出一股反感,不知道是对江耀还是对妈妈。
杨幕佳头疼。
她想了想,觉得有两条办法可行。第一条,是让江耀讨厌她,这样便能让婚事告吹;第二条,如果对方喜欢自己,便说服他可以不结婚就继续给杨家资金支持,度过困境。
于是,她去见江耀,表现颇为冷淡。没想到,对方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悄悄看她脸色,给她诸多解释和许诺。但是话里话外,却也要深度绑定二人的关系。
难道他们已经背地里达成某种协议了?杨幕佳有点不寒而栗。
看来,第一条是行不通了。但是第二条计策是否能成功,她也没把握。而且,需要时间。
见完江耀后,她无计可施,觉得彻底被卷进了这个“联姻大作战”事件里,好像更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不禁垂头丧气。
最后的最后,父亲问了她一句话:“你有喜欢的人么?若是没有,何不跟他试试?”杨幕佳想了想,既然是生意,她也要谈个条件。
她的条件是:索要一年的自由。
果然,在杨家,说感情不如加筹码,谈条件比讲道理容易多了。
Deal(成交)!
看起来锦衣玉食的殷实富足之家,其实还是逃不脱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把人当做工具使用的怪圈。进化了半天,努力了半天,洋洋自得了半天,还是“生存竞技”的修罗场!
堂哥的一位朋友,为她在上海找了广告公司的职位,但是她拒绝了。她要凭借自己的简历,去寻找喜欢的公司。
简历刚投出去,便收到不少面试的邀约。凭着前几年过硬的工作履历,一份工作还算容易找。
她面试的公司在一座创意园里。
这家广告公司的大门宽敞明亮,侧面有几阶台阶,正对着一大片绿草茵茵的空地。
她走出来时,见到门口处聚集着几个男孩子。这其间,有一个男孩斜坐在台阶正中,浓眉朗目,英气逼人,很是醒目,看架势似乎是这群男孩中的小头目。
她快速喵了一眼,这几个男孩与自己年龄相仿,样貌都是眉清目秀,尤其是中间那一位。于是,不禁暗暗想:“上海的男孩子长得真好看。”
她用余光知道,他们一路目送她走出公司大门。她觉着,似乎有一道视线,尤其执着。
那是南方的四月天,阳光明媚,万物蓬勃。
她看到了面试官欣赏的表情,感受到了男孩们爱慕的神色。她照见镜中自己清减的脸蛋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
杨幕佳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大口呼吸。她喜欢这生机勃勃的一切,就像回到了曾经的少女时代。她僵硬了很久的身体里,血液终于循环了起来。
之后,她连续做了几夜的梦,都是在爬楼梯。大汗淋漓地醒来后,觉得身体疲倦不已。好消息是,她终于不再失眠了。
她想,难道她和上海这个地方磁场契合?盲投了一份简历,不但快速找到了工作,而且新公司和新团队都很好。
她觉得自己慢慢幸运起来,心头的阴云也终于被掀起了一角,露出晴空。
她加入的组里一共六人,男孩女孩长得顺眉顺眼的,看着很是友善。
入职后,HR将带她到座位上时,她见窗口边坐着的一个人站起身来。
墨色西装白衬衫,头发一丝不乱。只是,有一道辨识度很高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她认出来,这男孩子,便是面试那天,在门口的人堆里,一直给自己行注目礼的那位——那位男孩中的核心人物。
“这是Yunus,尹阳沐;杨幕佳,Scarlett,新来的同事。” HR温和地说,:“咦,你俩名字有点像。”
杨幕佳看着尹阳沐。对方的眉目清晰地映入眼帘,让她一瞬间措手不及。
她没有“啊”一声惊呼出来,算是涵养不错。
尹阳沐的长相,落在别人眼里,也许算不上多么地英俊出色。可是,却是她心中最标准的男子样貌:浓眉俊目,鼻梁高挺,嘴唇形如刀刻,健康的小麦肤色;眉头微蹙,眼神中透出淡淡的善意温柔。看那神色,虽然年纪轻,却是个很世情通透的人儿。
尤其是,他的目光。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生,在初见时就能用目光清楚地表达一种心意。
当两个陌生人用眼神问候时,总是有分寸的。如果是初见的同事,一般是真诚而友善,异性间更应是点到为止,这是礼貌。
但是,尹阳沐似乎是个另类。
他们相见,他的目光便执拗地追随着自己,如同那天来公司面试时那般,毫无掩饰。这目光并非没有礼貌,不会给女生带来“被侵犯”了的感觉。反而,他看着自己的模样,倒像是遇见了熟人,让人既不觉得赧然,更加不会厌憎,反而无法拒绝地被他吸引,沉溺于那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里。
最怪的是,杨幕佳也有了相同的感受。一个男孩子的相貌长在了心巴儿上,这倒不算什么。真正让杨幕佳惊讶的是,他长得眼熟到无以复加。比亲人朋友还眼熟。她不禁用眼神回看过去,想从尹阳沐的脸上再探出个究竟。
是在哪儿见过呢?今生是没见过的,这点倒是很笃定。
本来,是想来上海过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而那一刻,委实像是一颗打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惊起沙鸥,全部乱飞在心头。那时间的涟漪一波波,直荡到不知道是哪段上一世去了。
尹阳沐的出现,让她短暂地忘记了烦扰。而这个陌生的时空也忽然显得新鲜又振奋起来。
后来,杨幕佳想,Yunus并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最帅的男生,但是那张脸,似乎是沧海遗珠,失而复得。她也没想到,在短暂相处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他会不停地出现在梦里,再也不曾离开自己的人生。
逃婚避走上海的日子,比预想中要过得舒心。
虽然杨幕佳不是很喜欢直属上级Victor,但由于每天的工作量实在太饱和了,大家没有时间和习惯过多地关注人际关系;同时,Victor虽然对下属不太友好,但是大部分注意力总是放在客户身上。
身体很疲惫,但心不算太累。超忙碌状态时,可以一个月连续加班,连周末都无休。因为太忙了,没时间想任何工作以外的事;也因为太累了,回家倒头便能秒睡。
最值得开心的是,团队的同事都对她非常热情,她在异乡,也交到了好朋友。
在新公司,完全没有异乡异客的感觉,反而从身体到心理一直处于燥热的状态:天气热、公司业务热火朝天、周围的同事更是像一团火一样。他们的风格是不只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还要搞各种聚餐聚会。组里的设计Nana和尹阳沐每天都要把杨幕佳“绑架”到各种场所去,餐厅、酒吧、KTV,不带重样的。
杨幕佳见识了上海人的精力旺盛,完全地自叹不如。
她对于尹阳沐的评价是:工作拼、喝酒拼、打架拼。总之,就是很拼的一个人。
Nana非常不服气地对杨幕佳说:“为什么你总是说他拼啊?难道我不拼么?你知道伐,他就是在你面前做样子哒。”
但是,尹阳沐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特殊体质,他几乎是夜夜笙歌,酒品和酒量都极好,酒到杯干,完全不用劝。不喝酒的日子,他便约踢夜场球。杨幕佳在第二天早上看见他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办公室里,总会盯着他看半天。
尹阳沐有时会被杨幕佳瞅得不好意思,便略带羞涩地抱怨:“你看得我发毛知道伐,我脸上有什么?”知道他在开玩笑,杨幕佳此时便抿嘴一笑,移开眼光,扭过头对着电脑继续工作。
坐在一旁的Nana则永远不落空地、拖着意味深长的腔调说:“Yunus,我再怎么看你,你也不会脸红吧。”
偶尔,经常过来他们组溜达的Lawrence听到,也会加入调侃的阵营。然后,杨幕佳就会听到几个人互怼,普通话、上海话。还有几声猫叫。
办公室里养着一只叫希曼的猫。
那年月,很多广告公司都喜欢养猫。反正野猫多的是,收养一只毛色漂亮的,打个针做个手术,再来个美容造型,变身成有创意加持的时尚喵后,便放任它在办公室四处游荡。
对于加班狗,撸猫是最减压的方式。
希曼是个男孩,身上是普通的黄白花毛色,尾巴辨识度很高——整齐的一节节像浣熊一般的浅棕和白相间的花纹。加上头小身长,动作敏捷,甚得大家宠爱。
偶尔工作之暇,杨幕佳便会望望窗外灰蒙蒙的苏州河,再顺手给希曼喂个猫粮。尹阳沐是逗猫高手,总是会从旁边伸过手来,半卡住希曼的脖子,然后引它去追自己的手指。看着他俩的手埋没在猫毛里,有意无意地互相蹭过,像是在纠缠厮磨,杨幕佳总觉得脸上发热。
这种情况不出五分钟,Nana准保会过来凑热闹,于是一只猫身上有了三只手,三个人尽情爱抚。希曼舒服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有些拥挤,显出不耐躲闪的表情。于是杨幕佳停下,把希曼留给他俩。结果他们撸了两下,也各自散去。
她心想:“嘿。”
总之,从早到晚难得能安静片刻,即使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公寓,耳边也总是回响着同事们的嬉笑声。
日子过得像光速一般。直到,她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打过一通电话,杨幕佳回到办公室,Nana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创意方案。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不会有家族纠纷和结婚的事,和她真实的人生的样子相去甚远,而她,却终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吧。杨幕佳想。
她知道,这栋楼的二层,有一个很宽敞的露台,便跑到露台上去看河,期望着自己的失落感可以被雨水冲掉一些。
Yunas追上来,陪她淋雨。
她想起周迅跳进苏州河的电影镜头,忽然有种冲动:拉着尹阳沐再看一遍那部电影。
杨幕佳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知道这个露台的存在的。便兴致勃勃地问尹阳沐,结果他看着她笑:“都知道啊,大家懒得上去,那么多台阶。”
之后,他们形成了默契,在工作不大忙的下午时分,一起去露台,随便聊一会儿,尤其是有雨的天气。在落雨时分,路人纷纷找屋檐避雨时,往外跑的,就只有他们俩了。
他们甚至发明了一个“去露台淋雨”的暗语:
“Drizzling?”(毛毛雨)
“OK!”
这个叫尹阳沐的男孩子,竟和她一样热衷淋雨。
他简直是命定的刺青一般,在不知不觉间刻入她生命的缝隙里。在那个最隐蔽的角落中,他成了绝无可能再试图抹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