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项目组主要负责的板块是广告设计、公关活动、媒体发布。因此,向甲方客户提供整合营销方案的打包报价,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报价的细分中,便需要整合下游的供应商资源来完成。
近年来,由于涉及的营销方案金额越来越大,公司新出台了不少规定。超过一定数额的采购都要走招标的流程,以便加强对各个项目小组的管控,防止个人中饱私囊。
尹阳沐觉得,这个游戏规则来得可真是及时。他对Lawrence说:“以后给我的报价,你邮件抄送Victor的同时,别忘了抄送一份给Tray。”
Tray是新加坡人,负责上海公司的整体运营,也就是所有人的“老板”了。
Lawrence点头,心领神会,悄声说:“虽然从关系上讲,Tray跟香港人走得更近一些,但Tray为人还蛮正派的,他还是要维护公司利益嘛。而且我看他对你也蛮不错。”
二人刚说到这儿,只见杨幕佳迎面走过来,拉住Lawrence就问:“艾索下周的展会,你们有个单一供应商是么,叫X建的?” Lawrence听到,不禁瞪起眼睛:“X建?不是啊,单一供应商都在公司备案过,最近没有新增的。”
“Victor催我和那家把合同订了。可是,如果不是单一供应商,他们得走招标流程啊,我看你刚报完的价格,流程这么快走完了?”杨幕佳疑惑地询问。
“没有啊!我同你讲,这家供应商是Victor介绍过来的呀。” Lawrence照直说,下半句话稍微放低了声音。
“啊?!”杨幕佳做了个“晕”的表情,说:“那你们给个评估吧,用哪家做搭建。尽快啊,不然来不及了。我先去忙别的了。”说完这句,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评估?” Lawrence嘀咕着,对一旁的尹阳沐说:“你看看,又搞这一套。怪不得把这么大的客户从你手里拿走了呢。”
尹阳沐心中明白,艾索是Victor的客户,X建也是他的供应商,他帮公司赚钱的同时,还想私自也分一杯羹。这几年,这种操作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标准动作了。
“这家供应商怎么样?”尹阳沐问。
“各方面还行吧,只是.....比我们之前合作过的供应商均价贵了近一倍。”
尹阳沐皱起了眉头,说:“这叫还行?这肯定不行啊!你跟他们往下压压价格吧。” Lawrence叹口气说:“这要是能压下来,你老大还会用他呀?”
尹阳沐拍了一下Lawrence肩膀说:“你先试试。不行的话就把评估发出来。”
“行吧。” Lawrence点点头:“这次大老板都发话了,我也不敢直接照Victor的话做呀。不然我得背锅。”
大老板Tray很欣赏一些敢闯敢干的执行层,所以对于同是下属的Victor和尹阳沐,并没有什么偏向性。尹阳沐早就知道Victor背后的手段,他曾经趁请示工作的机会,给Tray进行了一些暗示。但当时Tray不置可否,尹阳沐便没再提过。
最近,Tray在公司会议上,特别强调了招标采购的重要性,还给全公司发了邮件,让大家严格执行。尹阳沐暗自琢磨,大概这是公司想借机板正风气的手段。
他很快收到了Lawrence发出的评估邮件,仔细读了一遍,感觉评估做得很细很严谨。
尹阳沐刚想拿起电话拨Lawrence的分机号,表扬他两句,邮箱就弹出了杨幕佳秒回的一封邮件,是回复给Victor并抄送给其他人的,写道:
Victor,根据评估,由于本次任务重、时间紧,建议采用之前的搭建商,也就是评估排名第一位的G,您看是否可以?
他刚读完邮件,就只见Victor从屋里探出头,把杨幕佳叫进了办公室。片刻后,隐约听见Victor大声说:“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
不出所料,这封邮件让Victor发飙了。过了半晌,只见杨幕佳挂着一副郁闷的表情,从Victor办公室里出来,回到座位。看来是据理力争过,还是挨了骂。尹阳沐很想上前安慰她两句,但是忍住了,他想等着瞧Victor下一步如何应对。
他心里更是猜测,Tray会有什么反应。大老板会有什么私心,或者...他们是不是一丘之貉。
下班后,新项目组和Lawrence所在的媒介组同事聚餐。
公司约定俗成,聚餐要先喝三杯啤酒,然后才开始吃饭。
尹阳沐扫了一眼坐在右边的杨幕佳,只见她抬眼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同事们,便默然地盯着面前那杯啤酒,脸上没有半点对酒精的热情与渴望,于是问:“不想喝啊?”
“喝不了酒。”杨幕佳有点为难地望着尹阳沐:“一定要喝么?”
“也不是。”尹阳沐看看她,顿了顿,嘲笑地说:“语言交流有问题,应酬也不灵光啊。”但还是从她手里接过酒杯。
杨幕佳赧然,知道他说“语言交流有问题”,是指自己不会讲上海话。
“美女怎么能不喝呢?”隔壁组的一位同事盯着杨幕佳手里的酒杯,开始劝酒。等大家再看到尹阳沐要替她挡酒的架势,便逮着机会说:“不能这样啊,你要是替她,你得double喝六杯!”
“哦。”
尹阳沐便自斟自饮喝了六杯,加上自己的三杯,一口气灌进去九杯啤酒。
一片混乱中,杨幕佳根本插不上话,她刚说:“我可以分担一杯……”嘴唇没动几下,就被尹阳沐的眼神给制止了,一句话便没说完。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侧头说:“好吧,那我就不添乱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别又害你多喝酒。”
尹阳沐见杨幕佳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瞟他,一副担心“肯定会醉”的表情,不禁暗暗好笑。他面不改色地喝着啤酒,跟同事你来我往地开着玩笑。
Lawrence坐在尹阳沐左边,将他拉近说:“出来前,Victor找我,说我评估做得有问题,让我把X建改到第一位。我没答应,也没拒绝。”他望着尹阳沐低声问:“你说怎么办?”尹阳沐端着酒杯,想了想说:“明天吧,明天我去找Tray聊两句。”
Lawrence问:“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尹阳沐说:“这点小事情,我说一句Tray就明白了,两个人找他反而不大好,反正邮件你都抄送他了。”
Lawrence好笑地对尹阳沐说:“这位Scarlett小姐,长得一副聪明样子嘛,做事哈直接。这下把Victor得罪了,你老大那么小心眼。”尹阳沐白他一眼,低声说:“你下次说别人,能不能挑个当事人不在的时候?另外,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胆小啊?!”
“哦呦,开始向着她嘞。” Lawrence斜睨着尹阳沐,夹菜吃。
一片推杯换盏声中,杨幕佳那低沉又清脆的声音在尹阳沐耳边响起:“空着肚子喝这么多酒,你胃里不凉么。”
一碗米饭被推到面前。
这句话又被旁边的Lawrence听见,于是煽动大家,又是一阵起哄吵闹。尹阳沐不由分说,一肘子撞在Lawrence肉乎乎的肩上。
第二天,尹阳沐去Tray的办公室找他,跑了好几趟,都扑了空。
倒是Victor,开始给媒介组施压,找了Lawrence的直属上级,敦促他们重新给评估。Lawrence就来问尹阳沐说:“他们串通好了吧,我跟他们讲,我给的评估是按照公司标准来的,不能瞎搞,要重新做他自己做好了。”
等到下午,尹阳沐终于在茶水间碰见Tray去接咖啡,见旁边无人,便把事情简单和Tray说了。
Tray让尹阳沐坐下,问:“Yunus,听说你们组新来了一个同事在跟这个客户,这客户不归你管了吧?”说着,很温和地笑。
“是她在负责,可是报价的事,是我让媒介组做的,我对公司情况不是比较熟么。而且Lawrence也和我提过几句。”尹阳沐说。
“明白。” Tray喝着咖啡,说:“这件事呢,Victor跟我提过,他觉得正式流程太过冗长,执行上就缓慢了,你们守着固定的流程,耽误的却是活生生的客户。”
尹阳沐一听,心说:原来Victor已经在大老板这告状了。他着急地解释说:“不是这样,其实….”
Tray打断尹阳沐,仍然用他好听的声线缓缓地讲:“这个客户呢,是Victor使了好大力气争取来的。我对供应商的要求很简单,保质保量第一位。同时,哪怕服务再好,新的供应商价格不能高于平均价的10%,那些流程可以适当地简化。”他反过来安慰尹阳沐说:“我理解,要是用这个供应商,对方的价格需要谈下来。我去同Victor说。”他善解人意地拍拍尹阳沐的胳膊。
老板这么给力,这真是没话好再讲了。尹阳沐很是感动,又陪Tray闲聊了几句,便回座位继续工作。Tray的那番话,让他心里热热的。
供应商风波最后的结果,是媒介组的另外一个人重新更改了评估发过来,X建凭借更新的报价位居评估第一位。于是,Victor带着满脸的愤怒,将报告几乎是摔在了杨幕佳的桌上,让她尽快跟进合同事宜。
杨幕佳昏天黑地忙到了天蒙蒙黑,抬头一看:九点了。
从公司下班出来,她穿过那座看不出是桥的、跨在苏州河上的过道,往地铁站走。一盏孤零零的昏黄路灯吃力地照着四周。尽管时间不早了,但闸北路周围的街道还是车水马龙。
“Scarlett~”有人叫她。
杨幕佳见到尹阳沐从锃光铮亮的黑色轿车里探出头,打着招呼。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善意。那张英俊的脸让杨幕佳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不自觉得就要跟着他的招呼欣喜起来。可是,她情绪着实低落,身体又疲倦,便冲他僵硬地摆了摆手,继续低头向前走。
杨幕佳似乎听见尹阳沐又冲她喊了一句话,还在分辨他到底在嚷嚷什么的时候,就被身后风驰电掣的一辆自行车给撞倒了。
“啊!”
她一个踉跄跌出几步,摔倒在路边,摔得倒是不重,只是吓了一大跳。
更异军突起的还在后面。
倏忽间,尹阳沐便从他的车里瞬间移动到面前,跟撞她的人打起来了!
大概是从“你没长眼睛啊”开始吵架,对方分辨说:“关你什么事!”吵了十几句,便开始动手。
杨幕佳记得,是谁跟她说的:“上海人就只动嘴吵架,不会动真格打架的!?”
尹阳沐那身手,是真够灵活的,那不像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倒像是经常参与打群架的某团伙小头目。可他是单打独斗,人家骑车的后面跟着好几个人呢!
骑车撞她的那人,看着比她和尹阳沐年纪大些,紧接着,后面的三个男的从自行车下来,加入了战团。瞅那姿势不会是练过跆拳道吧?!
听着他们都说着上海话!难道她遇见的都是非典型上海人?
旁边有人围观,可杨幕佳眼看着,竟没有一个劝架的。
眼前的几个人打得不亦乐乎,可尹阳沐却是以一敌多!杨幕佳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Lawrence搬救兵。
千钧一发之际,警察来了。
这时候,尹阳沐脸上已经挂了彩。
那几个人大概是怕被逮住去警察局,抛下一句上海话,意思杨幕佳听懂了,大概是:“工作嘛就好好工作,不该管的别管…”一溜烟地骑车跑了。杨幕佳愣在了当地,脑子转到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上。难道?
尹阳沐听到这句话,也瞬间石化了。
“嘿!”基于与上级多年相处获得的了解,他的脑回路,打通得比杨幕佳快多了。只是他没想到,堂堂大广告公司VP,能使出香港黑社会的手段来报复职场同事!
杨幕佳刚和警察解释了一句说:“是他们骑车故意撞了我……”就被尹阳沐拽着跑,最后拉进车里,说:“我送你回家!”
本来杨幕佳还沉浸在“被人威胁”的思路里没转过弯来,鼻子中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只见面前尹阳沐那副俊美的脸庞变得汗津津的,鼻子被打出了血,鲜血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流,可表情还是一副没打够的样子。
“你没事吧?”尹阳沐关心地问。
“你没事吧!你要吓死我了。”杨幕佳瞪圆了眼睛,从包里翻纸巾出来。尹阳沐拿纸巾随便擦了擦鼻子,发动了车子。
来到杨幕佳租住的公寓,她尚自惊魂未定,扶着尹阳沐进了门。让他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再在灯光下好好端详了他一番,似乎没有特别严重或者骨折的地方。
杨幕佳倒了杯水放在桌上,便去卫生间拿医药箱。
尹阳沐只觉得刚才后腰被打的那一下疼得厉害,刚把衬衫脱掉走向门口的镜子,杨幕佳就回来了,手上拿了个小药箱。尹阳沐赤裸着上半身有点尴尬,可要是马上穿回衣服好像更奇怪,便只站在原地,等她走近。
杨幕佳瞟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反应,只说:“别动”,便绕到他身后。
隔了几秒,只听她说:“我的天,都紫了!还有几处擦破了皮儿.....我给你处理一下啊。”接着,尹阳沐听见身后一阵捣鼓声。
杨幕佳从药箱里拿出几样东西。撕开一个酒精棉片,在他擦伤的地方轻轻按了按。“疼不疼?”尽管丝丝地抽痛,但尹阳沐当然不能吭声叫疼。
后腰和手臂几处伤比较严重,脸上也是青肿几块,手指和手掌也都挫伤了,但好在是皮外伤,也没有太大的创口。用生理盐水一一清理了伤口,拿碘酒消了毒,敷了药膏,又盖上棉片、创可贴。
身上还算比较皮糙肉厚,但脸上破的几处,一碰上酒精,疼得直激灵。尹阳沐眼见杨幕佳纤细的手指要攀上眼角,脸便下意识地往一旁躲。
“别动。”杨幕佳又说一遍,丢掉酒精棉片,只是蘸着生理盐水用小块纱布反复按了几下,再轻轻涂上一点碘伏。尹阳沐见她无比紧张地观察自己的伤口,并细细地处理上药,忽然感觉,伤口的痛楚减轻了不少。
“我问你啊,你们上海人不是不打架么?不是就打嘴仗么?”杨幕佳看他的伤没什么大碍,松了一口气,刚才的担心化作埋怨。
“谁说的?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偏见?我们上海人打架也很厉害的好么!”尹阳沐非常不服,心说:全天下都对上海人有偏见,连你也这样?
杨幕佳自从来了上海,时日虽短,却也发现之前听到的关于“上海人种种”有不少胡说八道之嫌。但嘴上不服输:
“哼,都说你们上海人精明算计,尤其是这种一对多,赢面较低的架,一般都不会去打的。”杨幕佳瞪了他一眼。
尹阳沐语塞,但他白回杨幕佳一眼:“谁叫他故意撞你!这件事不算完!”
那不容置疑的口吻里是满满的回护之意。杨幕佳听得心里暖洋洋的,而干渴已久的喉咙似乎也缓缓泛出一丝腥甜,她恍惚感觉这是刚才尹阳沐被人打的感受,又是甜蜜,又是痛楚。
心脏砰砰地加速跳了几下,她低下头,去药箱里翻腾。
因为独自生活,对于所有的药品,她都准备得很充分,无论是感冒、胃炎等常见病需要吃的常备药,还是退烧、消炎、止痛的特效药,连外伤用的消毒用品、药膏也是应有尽有。
她从药箱里又取出一个小罐,从里面挑出点化瘀的药膏,在他青肿起来的小臂部位轻轻涂上,又缓缓地给他按压着揉开了,直到掌心发热。
空气中弥漫着碘伏和药膏淡淡的中药味儿,尹阳沐一动也不敢动,感觉她在身后离自己很近,柔软的手掌替他熨慰着伤处。
尹阳沐只听见自己又闷又浪的心跳,那心跳令人脸颊发烧。他从来没发现,自己竟有这么曲折难言的感受。
“喂,这事我替你报仇,你不用管啊。”尹阳沐试图把注意力从感官转移到思考上。
“你不会要约群架打回去吧?”沉默片刻后,杨幕佳不紧不慢地问。
他在一瞬间转过身来对着她,激动地说:“那太便宜他了。”
杨幕佳措不及防,看着尹阳沐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上带着豪情,挑起左眉似乎在对敌人示威,眉毛处小小的疤痕跳动着,像是一枚别致的刺青。抬首处,是他漂亮的锁骨和赤裸的胸膛,健硕的肌肉,结实的双臂似乎想要把人圈在怀里。
她升起异样的感觉,脸颊染上薄薄的红霞。但是很快,目光就被尹阳沐胸口的银链吸引了。那根银链的末端挂着一小块银牌,银牌上有一个双波浪的标志。
这标志?杨幕佳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想用手去抚摸这块银牌,讶异地仰头问他:“你去过圣安?”
“嗯”。尹阳沐用手指把翻转的银牌拨正过来,送到杨幕佳眼前。
原来波浪的标志是银牌的反面,正面则刻着四个数字:1220。
杨幕佳接过银牌:“这日期是?”杨幕佳想起圣安,手微微地颤抖着,心里升腾起一片思念。那思念像是南方一直在喝的明前绿茶,早已在春天就巴巴等着品尝,等到喝完整个夏季还是迷恋那苦中回甘的滋味,欲罢不能。
尹阳沐任由杨幕佳握着自己的银牌。
“12月20日,是我离开圣安的那天。”尹阳沐看着她眼睛里影影绰绰,有点迷茫,鼻间闻见她发丝幽幽清香,心潮澎湃却语气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