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那个美女和你名字差不多哎！”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Lawrence照例跑过来，半个屁股坐在桌上，挤眉弄眼地捅着尹阳沐说了这句不着调的话。
尹阳沐白了他一眼，扭头望向坐在距他不到两米的杨幕佳，只见对方正在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看邮件，似乎没有听见Lawrence说话。
尹阳沐对Lawrence说：“你不忙呀？那你去找几家供应商报价，我们下个月有展会。”
“哦，” Lawrence没想到尹阳沐这么正经地布置工作，便只能答应道：“你老大那个客户？”
“对，快去，着急。”
“晓得啦。”
邮箱有新的邮件进来，尹阳沐看到发件人显示“Scarlet Y”，正是杨幕佳。她在邮件中对于工作细项做了一个确认回复，并注明了下一步计划和完成期限，抄送给了自己。尹阳沐感觉团队来了个好帮手，尤其英文书写很流畅。
他刚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便听到身后一个低沉又清脆的声音：
“Hi Yunus，我能请教你个问题么？”
尹阳沐回过头，只见杨幕佳已将椅子转过来，目光停驻在自己的脸上，很礼貌地问。
“别客气，你讲。”尹阳沐看着她。
“Victor说艾索相机的方案下周要准备好，我可以问你要Brief✻。”杨幕佳语气里带着积极的工作态度。
“没问题，等下邮件转你。”尹阳沐应着，马上转身在电脑文件夹里找起来。
“谢谢啦~”杨幕佳起身走到他座位旁，看着他操作。
“另外，”尹阳沐说：“还有上次给客户的PPT，我也一起发你，你先看看。”
“你QQ是多少？”尹阳沐扭头问杨幕佳。
杨幕佳说了QQ号，又问：“上次提案怎么样？是要推翻重来还是补充创意呢？”
尹阳沐手没停，边敲电脑边说道：“这个客户不算难搞，创意策略已经定了，所以不算推翻重来。但是，他们对海报不满意。”
“懂了。”杨幕佳表情轻松了，“那还好，最怕客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说完这句话，转身快速地回到座位上去收邮件。
尹阳沐心想：“难道这样的客户还少么。”他关上笔记本电脑，问杨幕佳：“你不去吃饭么？”
“先不去呢，我把这个看完。”她头也没回。
尹阳沐见她水藻般的长发披在肩上，遮住半边脸颊，只是认真地盯着PPT，他不禁抿嘴一笑，便去找Lawrence吃饭。
他们共同的上级Victor，是个五十岁出头的香港人，是公司的VP，负责广告部门的新项目组。公司的广告部算是个重要的大部门，部门下面有十几个小组，每个组主责不同的客户。另外，还有对接各类媒介、做整合报价的“媒介组”、做整体流程和方案计划的“计划组”，这两个组会根据客户的需要和紧急程度来配合所有其他组的工作。
今年，公司把重点放在拓展新客户上，新项目组便尤显得责任重大。组里除了尹阳沐和杨幕佳两个Account，还有一个文案和四个设计师。杨幕佳初来乍到，职位却比已经在公司干了几年的尹阳沐高半级。
私下里，HR对尹阳沐说：“履历蛮优秀的，在BJ的大4A干过两年。”似乎是在向他传递公司一向秉承的人才理念。
杨幕佳入职后，Victor便把尹阳沐叫到了办公室。
他招呼着尹阳沐：“来，Yunus，坐。”顺手推开窗，给尹阳沐递了一根烟。尹阳沐接了，在沙发上坐下，静静地听他说话。
“哎，Yunus，你看，组里不是新来一个女仔么，Scarlett，你觉得她怎样？” Victor从办公椅上挪到尹阳沐身畔，挨着他。
“还看不出来怎样，刚认识。”尹阳沐说。
“第一印象？” Victor用闲聊式的口气问。
“挺专业的，我看过她的邮件。”尹阳沐说。
“长得漂亮吧？” Victor额间的皱纹舒展了0.1秒，用一种男人间评论女人的默契神色看向尹阳沐。
尹阳沐想起杨幕佳眨着大眼睛向他请教工作时的认真表情，笑了笑，没有答话。
“咳咳，” Victor叼着烟，对尹阳沐说：“我面试过她，是不错，不过她的职位不是我定的。不是比你高半级吗？这都是他们的想法，觉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虽然让“空降兵”比资深老员工高半级这种操作的确很有趣，但和大多数人不同，尹阳沐倒不是很在意。
“你知道的，我必须得有你帮我的，你最了解团队情况。” Victor表达了这次聊天的核心：“那个女仔，她怎么能比你职位高呢？她搞不定这里的。你不要心里不痛快哈，我年底也给你升上去。”
尹阳沐点点头。
“另外啊，你帮我盯着她，知道么？” Victor拍拍尹阳沐的腿，算是把“自己人”的基调又强调了一遍。
和Victor聊完的第二周，组里便开了索爱相机的内部会。这个客户，本是尹阳沐在跟，由于他手头事情多，杨幕佳来了公司，便从尹阳沐手里把工作接了过去。
Victor是创意总监出身，对设计非常严厉。他看了一遍杨幕佳交的PPT，就当着全组的面说：“Scarlett东西做得不错，Recap✻和策略升级写得都很好，预算做得也严谨。不过，”他顿了顿表示：“设计方案还是不行”。
杨幕佳在正式的内部会议前询问过Victor的意见和修改方向，Victor表示不满意，但是也没有很明确地指出如何改。杨幕佳便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组织设计修正了一遍。但是，今天这第二遍，Victor仍不满意。
Victor点名了一个平面设计，他说：“Omega，你现在马上打开PS，我告诉你，我们要的不是你做的那种东西。”
Omega回到座位上，按照Victor的指令修改之前设计的海报。Victor则笔直地站在座位后面，指手画脚地表达各种不满。
对于一个细节，Omega理解不到位，Victor便立刻发了脾气，拿起碳素笔，对着那个设计图，在电脑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子。Omega是个有点腼腆却挺有个性的男孩，听着Victor的指责，脸上红起来，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手上动作却越来越慢。
杨幕佳看着眼前这一幕，非常惊讶。在她之前的公司，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尊重人的沟通方式，无论多高级别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她想了想，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把电脑上Victor画的叉子擦掉了。然后礼貌地对Victor说：“他们昨天加班到12点，今天早上又接着改的。让他们休息一下，换换脑子。我再来跟他们讲。您看可以么？”
Victor一怔，没想到身为新同事的杨幕佳，竟然还挺回护设计的。没说什么，“哼”了一声：“那你盯紧点，下午要再交一遍的。”便回自己办公室了。
尹阳沐比较了解客户情况，也旁听了会议，以防交接上有什么疏漏。杨幕佳的行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心里有点小小的震撼。
以往，在上级和团队间协调的那个角色，都是尹阳沐来扮演的。
尹阳沐在心里说：“还挺仗义的。”
过了一会儿，Omega蹭过来，悄声对尹阳沐说：“她人不错哎。”然后又恨恨地骂：“那个死老头，估计又搞不定客户了，就知道逼迫我们。不满意？不满意他自己改呀！”
内部会议后，他发现杨幕佳不在座位好一阵，去洗手间嘛，又不像。等她回来时，额前的头发是微微潮湿的。当时外面正下着细雨，尹阳沐琢磨了一下，便猜想，她应该是跑到楼上的露台去了。
尹阳沐抽烟的习惯，和同事们一样，门口聊聊天，一根就回来。但他没想到，在雨后初霁的某天后，他忽然就改了习惯。
这天，组里正在头脑风暴一个创意idea，杨幕佳中途出去接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回到工位后，继续和大家一起有商有量地把提案改完，但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尹阳沐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脸。很明显地，她神情有点低落。
之后，杨幕佳再次离开了座位。
公司里熙熙攘攘，做方案的，打电话的，开会的，讨论的，忙做一团，没人会发现不见了谁。可尹阳沐的余光，不自控地关注着她。
不知为何，他对她很好奇。于是，便默默走出办公室，跟过去。
迈上通往露台的最后一级台阶，果然便看到杨幕佳穿着深蓝色裙子的背影，融在一片烟雨朦胧中，显得纤细脆弱。只见她把手臂搭在栏杆上，微微踮着脚，向外望着。
他走上前去，在离她一米远的栏杆旁边靠住。没有了屋顶的遮挡，漫天的雨雾迎面袭来，虽然雨不大，但尹阳沐马上感到了那暴露在雨中的凉爽快意。
她听见声响，转过头，看到了他。
她笑：“你干嘛来了？”语气竟然一点都不惊讶，随即继续望着外面。她的衣服被雨打得潮湿，平日蓬松的头发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尹阳沐顺着她张望的方向看了看，近处远处都是灰蒙蒙的，凝目细看，也实在没什么重大发现。便问：“你看什么呢？”
“苏州河啊。”她飞快回答，“有一部电影就叫《苏州河》。”
他没看过。
苏州河？他忽然想起，眼前的这条水沟，好像的确有个学名，就叫“苏州河”。
他知道女生都喜欢电影小说什么的，像她这么文艺范儿，肯定也是满脑子的电影情节。尹阳沐不怎么看电影，无论是电影中的苏州河，还是现实中的苏州河，都不如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能让他注意力聚焦。
他从兜里掏出烟，然后仰望着天空说：“你再站会儿，该淋病了。你病了，你的客户我可没时间管啊。”脸上不自觉带出戏谑的表情。
“嘿嘿，你是不是害怕那个客户啊？”杨幕佳的兴趣点从苏州河回到了他身上。
“我干嘛害怕？”尹阳沐点上一支烟，随意地吐出烟圈。
“你怕她看上你了吧。”她转了转黑黑的眼珠，坏坏地浅笑着。
“你有毛病吧。”他语气温柔地反击。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开玩笑。
尹阳沐虽然懂得欣赏女人，但从小更喜欢和男孩在一起玩耍，因为他总感觉：女生终究比较麻烦。
杨幕佳的性格，还是挺爽利的。
杨幕佳扭头看他，湿漉漉地睫毛忽闪着，似乎想观察他的表情。尹阳沐被她这种直接的目光看得侧过脸去，想起初见面时，她就是这样看自己的。
“Yunus，我一直想问你，”杨幕佳的眼神放过了他，转向苏州河：“咱们组Account的工作，大部分是要做创意提案么？”
“是，对外给客户提案，对内需要花很多时间和设计沟通…还有文案。”尹阳沐说。
“哦，”杨幕佳轻轻应道：“和我之前的工作不一样。我之前也是做Account，但不会和每个设计都打交道。除了创意方案，也要放媒介策划进去，那部分也非常多。”
“因为你们集团有很大的媒介采购组，那是你们的核心业务。”尹阳沐说，同时用手替香烟挡雨，防止熄灭。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在哪儿工作？”杨幕佳眨眨眼睛，声音高了半度，带着疑惑。
“人事跟我说的。”尹阳沐如实答。
“额..”杨幕佳犹豫了一下，说：“Yunus，我其实不太懂设计，因为以前都是对接创意组长就行，很简单的。没想到咱们这里的Account是要管理设计的。”
尹阳沐很享受淋雨的感觉，淋雨能让他的心情非常放松。他舒展地背靠栏杆，对杨幕佳说：“Omega他们其实是归Account管的，你和我归Victor管。如果你有什么不确定的，或者有人不好沟通，你同我讲。”
“好啊，谢谢你啦。”杨幕佳听了很高兴，眼睛弯成好看的半月形。
尹阳沐抽着烟，看着她，说：“不用谢。反正，Victor让我盯着你。”他带着点嘲讽的表情，继续开着玩笑。
“盯着我？”杨幕佳觉得很有意思，做了一个夸张的点头动作，然后接过话来说：“你知道么，他也让我盯着你来着。”
“是么？”尹阳沐倒是一愣，问道：“他怎么说的？”
“那个……他说：你之前的经验好，又是初来，容易发现问题；Yunus呢，他在这比较久了，难免会对设计们督促得不紧；你要多帮我看着点，毕竟我们给你的职位高啊………”杨幕佳学着Victor的语气，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看着尹阳沐的脸。
尹阳沐听完，很是好笑，便真的呵呵地笑起来，说：“这挺像Victor的风格。”
杨幕佳轻轻叹了口气，问：“借一支烟给我？”
苏州河畔的创意园里，在一栋旧楼的露台上，站着两个人。绵绵细雨中，她问他要一支烟。
他疑惑：“你也吸烟呀？”
尹阳沐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她：“我这个，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呛哎。”
她用纤细的手指接过那支Marlboro，右手夹着烟，俯下身，用左手轻轻把着他的手，把烟头凑到那古银色打火机的火苗上，垂下的头发抚上了他的手臂。尹阳沐感到，她用凉凉的手指敲了一下他的手背，表示谢意。
她吸了口烟，微微蹙眉，轻轻地吐出烟雾。然后也扭转过身，学他模样，放松地靠在围栏上，默默地看天。
“所以，他对你也说我坏话了？”杨幕佳问。
尹阳沐沉默了几秒，说：“谈不上坏话，他那个人，一向是这样的。”
两人都不再说什么，似乎就是一心一意地淋着雨，放空着。一时间，气氛静谧，似乎听得见细雨沙沙地渗入水泥地面的声音。
过了一小会儿，他忍不住歪头看她。周围迷雾蒙蒙，却见对方也正定睛望着自己。
雨细如牛毛，裹着自己，沾染着她。
尹阳沐记得，小的时候，曾见过街上卖一种棉纱做的绢花，花瓣片片舒展，花型硬挺，连花蕊也是丝绸攒出的，各色各样，造型逼真，工艺细腻，价格也不便宜。
他觉得，她此时就像那种花儿，慢慢被打湿到柔软，却绝不坍塌。
那一刻，尹阳沐竟然滋生出一种类似心流体验的感受。公司仿佛不复存在，整个世界也远在天边。
看着看着，那朵花忽然就有了表情，湿漉漉地娇鲜活络，并抿着嘴笑起来，“你不知道么，前天你没去开会，那客户问了你好几次呢，”杨幕佳好笑地陈述着：
“她说：‘哦呦，上次你们组的帅哥怎么没来呀，他方案做得哈好哎…’我真是想告诉她，方案明明是我做的好不好！”
跟客户之间的往来，总会成为段子。
尹阳沐长得帅，很多女客户喜欢和他打趣闲聊，便经常被同事们拿来说笑，他早习以为常。只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他便觉得，心里面似乎有一块本来稳稳妥妥的砖松动起来，不知不觉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而这种快乐从心底发散上来，却不知要涌到哪里去。
他看着她的头发越来越湿，连睫毛上都亮晶晶地挂着水珠。
尹阳沐犹豫，要不要把她从雨里拉回来，还是顺着两个人的心意，继续淋雨。他忽然有点想知道，她为何跑来淋雨，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
当然，尹阳沐不会问，只是脱下西服，给她披上。杨幕佳并不躲闪，接过来，披在肩上。说：“回去啦，还有好多工作呢。”
虽然是无奈的口气，但说起工作的一刹那，干练的模样又回来了。她好像从这短暂的露台冥想中，恢复了精力。
二人离开了露台，往回走去，各自抖落身上、头发上的雨水。
“你也喜欢淋雨？”比起背后的原因，对淋雨本身这件事，尹阳沐倒是很有共情。就像问男生：“你也喜欢打球？”一样自然。
“是啊，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对着一片海。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海边淋雨。”
“你在哪儿上的大学？”
“圣安。”
尹阳沐的心里“突”地一跳，波澜不兴的心湖被这两个字溅起了一片涟漪。他愣住了。
“St Andrew？✻”尹阳沐讶异着。
“嗯”。杨幕佳没当回事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着。
她回转头，望着顿住身形的尹阳沐，问：“怎么了？”
尹阳沐挑挑眉毛，没说话。他插着兜沿着台阶向下走去，等走到公司门口，他回身又停了下来。
“对了”，尹阳沐向杨幕佳补了一句提醒：“你现在跟的那个客户，和Victor关系很好的。”
杨幕佳一怔，随即明白了。她举起右手，打了个“OK”的手势，表示收到。
当两人湿淋淋地回到办公室，杨幕佳身上还披着尹阳沐的外衣，办公区里有一半人都注意到了，便开始起哄。尹阳沐挑了和他最熟的几个同事回嘴：“那谁谁，你表格给我了没有，没事做了是吧？！”
说话的时候，不禁偷瞄了杨幕佳一眼，只见她拿纸巾稍微擦拭了一下，便把西服递还给他。
他伸手接过，见她垂下睫毛，眼睛里还带着刚才的水汽。杨幕佳一定猜不到尹阳沐此刻在想什么。
他在想，圣安的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