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跟我来吧。”
老知青赵雷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一块被河水冲刷了无数遍的鹅卵石，光滑且冰冷。他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侧身让开，示意阎解旷等一众新来的男知青进去。
一股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味，瞬间灌满了所有人的鼻腔。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精确形容的复杂混合物。有长久不洗衣物发酵后产生的酸腐汗臭，有墙角砖缝里渗透出来的阴湿霉味，还有一股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后，沉淀在空气里的油腻感。
屋内的光线昏暗到了极点。
唯一的窗户被一张破旧的报纸糊住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窄缝，透进一丝灰败的天光。一盏孤零零的十五瓦灯泡悬在屋顶中央，洒下昏黄无力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屋子的轮廓。
一张巨大无比的通铺，几乎塞满了整个空间。
那是由泥坯和砖石垒成的炕，上面铺着一层被磨得油光发亮的草席，草席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本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黄色。几床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被褥和几个打了补丁的帆布行李袋，零散地堆在炕上，宣告着这里早已有了主人。
“没行李的地方就没人，你们自己找地方。”
赵雷靠在门框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叶，慢条斯理地卷着，说完这句话后，便垂下眼帘，再没有多余的话。仿佛眼前这群新来者的震惊和不适，对他而言，不过是每年都会上演的、早已看腻的默剧。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啊？”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青年，是从海市来的。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鼻翼剧烈地扇动着，仿佛要将那股污浊的空气排出肺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难以置信。
“就这么一个炕？这么多人……这……这要怎么睡啊？”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潭，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天哪，这比我们家以前的储藏室还不如。”
“这味道……我快吐了。”
“肩并肩睡？翻个身都得打到旁边的人吧？”
抱怨声，议论声，此起彼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的脸上都清晰地写着两种情绪：嫌弃，以及深切的无奈。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却没想过，教育的第一课，竟是如此残酷的生存考验。
赵雷终于卷好了他的烟，用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缭绕。
他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平淡地穿透了嘈杂。
“你要是不想住这也行。”
他顿了顿，这句话让所有抱怨声戛然而止。
“可以出去租房子住。”
“租房子？”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让所有人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瞬间重新燃起了光亮。
“对。”赵雷掸了掸烟灰，继续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嘲弄，“咱们村有些早年没人住的空房子，大队可以租给你们，砖房土房都有，价格不一样。住这儿，不用花钱，还能跟大伙儿一起去食堂搭伙吃饭，省心。”
“出去住，就得自己掏钱，从房租到柴米油盐，全都得自己操心。怎么选，看你们自己。”
话音刚落，刘光天的心思立刻活泛了起来。
让他跟这么一群臭男人挤在一个炕上，闻着这能把人熏晕的味儿过日子？门儿都没有！他刘光天在四合院里虽然过得憋屈，可也从没受过这种罪。
他的眼珠子滴溜一转，视线在人群里快速地扫视着，像一只寻找猎物的黄鼠狼。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崭新“上海”牌手表的青年身上。
一看就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刘光天立刻换上了一副热络的笑脸，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对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怂恿道：
“兄弟，我看咱们俩合租一个怎么样？”
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立刻拍了拍胸脯，把自己唯一的长处当成了最大的资本。
“我别的本事没有，做饭的手艺还行！到时候，你出房租，我来开火，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看成不？”
他这算盘打得噼啪响，就是要找个冤大头，当自己的长期饭票。
那个青年显然也对眼前的环境厌恶到了极点，他犹豫了片刻，看了看那油腻的草席，又闻了闻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最终还是无法战胜对恶劣环境的恐惧，艰难地点了点头。
刘光天心中一阵狂喜。
有了他这个成功的先例，其他人也纷纷动了心思，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商量起来。
另一边，女知青的宿舍里，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空间甚至比男宿舍还要狭小，空气中除了汗味和霉味，还多了一股女人头发的油腻气。
于海棠和她的几个朋友，同样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做出了决定。
“不行，这地方没法住人！”一个叫李倩的女孩快要哭了，“我们凑钱，出去租个干净点的小院子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于海棠点了点头，算是为这件事定了调。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穿过人群，落在了独自站在角落里的阎解旷身上。
从到了知青点开始，这个男人就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可不知道为什么，于海棠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人多力量大，而且他看起来很可靠。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闪过，要不要邀请他一起合租？多个人，也能多分摊点房租和力气活。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
她又想起了这一路上，阎解旷那副生人勿近的孤僻模样，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贸然去邀请，九成九会被一口回绝，到时候反而尴尬。
想到这里，于海棠又把到了嘴边的话，默默地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此刻的阎解旷，那个在她眼中孤僻、冷漠的男人，心中早已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甚至，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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