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泥泞的土路上拖着沉重的步伐,压抑的气氛像山里的湿冷雾气,钻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沉默被一道尖利的声音撕裂。
刘光天再也忍受不住了。被迫离开帝都的怨恨,一路舟车劳顿的疲惫,以及对未知前途的恐惧,在他心里发酵成一锅滚沸的毒液,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都怪那个阎解旷!”
他猛地停下脚步,粗重地喘着气,声音大到足以让前后十几米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他家非要跟贾家过不去,我爸怎么会倒霉?我怎么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受罪!”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阎解旷的背影,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吼叫飞溅。
“他倒好,在火车上还有漂亮女同志主动搭讪,风光得很!我们呢?我们就活该跟着他吃糠咽菜,活该倒霉!”
这番话,既是甩锅,也是卖惨。他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把所有人的不满都引向阎解旷,把这潭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烂。
周围的知青们脚步一滞,纷纷侧目。
于海棠秀气的眉头拧成一团,嘴角撇出一道鄙夷的弧度,但她没有作声。
队伍最前方的阎解旷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没有愤怒,没有激动,那张清俊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刘光天,眼神深邃,像两口不起波澜的古井。
“刘光天。”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和所有人的呼吸声。
“你下乡,是因为按照政策,你们家必须出一个人。”
阎解旷的目光从刘光天涨红的脸上扫过,不带一丝温度。
“至于为什么轮到你,而不是你哥刘光福,或者你弟刘光远,你应该回去问问你那个好爹,刘海中。”
刘海中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光天心上。
阎解旷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刘家那层早已腐烂流脓的遮羞布。
“你爹当初为了往上爬,当上院里一大爷,贪污了多少公家的东西,收了多少不该收的好处,才被人抓着把柄举报了,丢了官。”
“你们家落魄,是你爹自己一步步作出来的,跟我家,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你自己没本事留在城里,现在反倒像条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阎解旷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真是可笑。”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刘光天被这番话钉在原地,所有的怨毒和算计,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只剩下无能的羞愤。他的脸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阎解旷的语气依旧平淡。
“那个大院里的人,也都清楚。”
说完,他不再多看刘光天一眼,仿佛那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他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嘛,刘光天平时就游手好闲的,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自己家里的破事,还好意思怪别人,真是不要脸!”
周围的知青们窃窃私语,看向刘光天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疏远。他企图搅浑水的算盘,彻底落空,反而让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都给我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让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带队的马队长一张黑脸拉得比脚下的路还长,他扛着锄头大步走来,铜铃般的眼睛里喷着火。
“吵吵吵!一天到晚就知道吵!城里来的娃娃就是麻烦!”
他蒲扇般的大手指向刘光天,又扫过所有人。
“再给老子闹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去掏大粪!一人十个工分!什么时候掏完,什么时候才有饭吃!”
“掏大粪”三个字,带着一股浓烈而恐怖的气味,瞬间击溃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刘光天浑身一哆嗦,刚刚还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地缩到队伍后面,再也不敢吭声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
队伍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黑山屯。
村子边缘,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暮色中,墙体斑驳,屋顶的茅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几个佝偻的老人,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艰辛。
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也是起点——黑山屯知青点。
马队长领着一群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走进光秃秃的院子,院门“吱呀”一声,像是疲惫的叹息。
两个年轻人从其中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带着一股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疲惫感。
马队长指着他们,言简意赅地介绍道。
“这是赵雷,这是孙红,比你们早来几年,是你们的前辈。”
“以后男的归赵雷管,女的归孙红管。”
他又简单交代了借粮的规矩。
“头一年的口粮,从大队借,年底拿你们挣的工分来抵。要是工分不够,明年就得饿肚子,都给我记清楚了!”
说完,他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头也不回地走了。
“队里还有事,你们自己安顿吧。”
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留下了一群茫然无措的城里青年。
他们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眼前简陋到近乎原始的住处,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陌生和寒冷,心中那点残存的幻想,被现实彻底碾得粉碎。
对未来的迷茫与不安,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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