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那顿油水丰足的午饭，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众人的记忆里泛起短暂的涟漪，随即被现实的沉重彻底吞没。
那股子红烧肉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眼前，却是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
稀薄的液体在搪瓷碗里晃荡，根本挂不住壁。旁边的窝窝头黑黄干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粮食，而是一块打磨过的石头。唯一的菜，是一大盆寡淡的水煮白菜，菜叶子都煮烂了，软趴趴地浮在水面上，看不见半点油星。
刚刚还沉浸在“豪华大餐”余韵里的新知青们，面对这巨大的落差，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宿舍里死气沉沉，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单调声响。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老知青钱进却找到了属于他的舞台。
他从自己那散发着霉味的铺盖卷下面，摸索着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劣质白酒。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给自己满满倒上一杯，也不用菜，就那么直接灌了一大口，咂摸着嘴，被呛得一咧，脸上却露出了极度享受的表情。
“看到没？这就是乡下！”
他用筷子头“当当当”地敲着自己的碗沿，醉眼惺忪，带着一种病态的优越感，扫视着餐桌上那一颗颗垂下去的脑袋。
“你们这些新来的，别以为在城里吃过几顿好的就了不起。”
“到了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啃窝窝头！”
没人搭理他。
这种无视非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像是点燃了他表演的欲望，让他自顾自地说得更起劲了。
阎解旷面无表情地小口喝着糊糊，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了另一个人。
一直默默吃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重生者李丽，在此刻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新知青们普遍的沮丧和失落，反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崇拜与请教的复杂神情。
“唉，还是钱大哥你们这些老知青有经验，知道怎么在这里过日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们这些新来的，真是两眼一抹黑，抓瞎一样。以后，还得多靠您指点指点我们。”
这记马屁，精准地拍在了钱进最痒的痒处。
他那点可怜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满足。
“那是！”
钱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一阵乱响，桌上的菜汤都晃了出来。他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唾沫横飞地吹嘘起来。
“想当年，第一批知青来的时候，比你们还刺头！一个个都是城里来的少爷小姐，自命不凡，不还是被我治得服服帖帖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在这黑山屯，你们就给我记住了，我钱进说的话，有时候比大队长还管用！”
几杯猫尿下肚，酒精烧掉了他最后一点理智，胆子也撑得巨大。他的话题，开始触及那最危险的禁区。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却更显神秘和得意，开始口无遮拦地批评起现在的政策。
“要我说啊，现在这政策，就是太软了！对你们这些娃娃，太客气！”
“想当年‘运动’的时候，咱们多有威风！谁敢不听话？谁敢跟我们龇牙？”
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狂热的光，仿佛在回忆什么至高的荣耀。
“拉出来！挂上牌子！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现在可倒好，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还得哄着。不行！我跟你们说，对付这些人，就得用以前那套铁腕手段，才能把他们都给管住了！”
钱进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辉煌过去之中。
他没有注意到，宿舍那扇破旧的木窗外，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那里，如同融入夜色的一尊铁塔。
村里的民兵连长赵铁柱，一个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硬汉，浑身都带着军人特有的刚硬与纪律感。
他本来只是按照惯例，在村里进行夜间巡查，正好路过知青点。
然后，他就听到了屋里钱进那番足以致命的言论。
赵铁柱那张被风霜雕刻过的平静脸庞，一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里的温度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
那双在战场上磨砺出的眼睛，像鹰一样锁定了屋里那个还在口沫横飞的醉鬼。一股骇人的煞气，从他那魁梧的身体里无声地弥漫开来，连窗外的夜虫都仿佛感受到了这股森寒，瞬间噤声。
屋内的知青们，已经被钱进这番疯狂的酒话吓得噤若寒蝉。
一个个脸色发白，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谁也不敢接茬，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只有李丽，那个挑起话头的女人，依旧低着头，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还在“不经意”地给他添柴火，时不时附和一句“原来是这样啊”、“钱大哥真厉害”。
赵铁柱在窗外，一动不动地听了足足有五分钟。
他像一部最精密的录音机，将钱进那些颠倒黑白、美化动乱、鼓吹暴力手段的“反动言论”，一字不差地、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里。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能将钱进钉死的锤子。
他没有选择当场发作，那不是他的风格。对付这种毒瘤，他更倾向于用组织的纪律和雷霆手段，将其连根拔起。
赵铁柱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没有惊动屋里的任何人。
他迈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而有力的闷响，径直朝着大队部和公社的方向大步走去。
夜色深沉，他的背影被月光拉长，显得格外冷峻，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屋子里，还在唾沫横飞、吹嘘自己当年“威风”的钱进，对自己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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