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东方天际只泛着一层死寂的鱼肚白。
冷冽的晨风卷着鸡鸣与犬吠,穿过黑山屯的泥土院墙,却带不来丝毫生气。
砰!砰!砰!
沉重、粗暴的砸门声,不带任何节奏,一下下地撞在知青点那扇薄薄的木门上,也撞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声音巨大,震得门框上的尘土簌簌下落。
男知青宿舍里,横七竖八躺在大通铺上的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绷紧。
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轰然撞在土墙上。
三个身影逆着光,堵住了门口,冰冷的空气瞬间倒灌进来。
为首的正是生产队长马远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铁青一片,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身后站着两名陌生男人,神情刻板,面无表情,手臂上那块鲜红的袖章在昏暗的晨光里,刺眼得令人心悸。
“钱进!给我滚出来!”
马远山的声音不是吼出来的,是炸出来的。
这一声怒喝,是平地炸开的惊雷,瞬间撕碎了宿舍里残存的睡意和安宁。
钱进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
宿醉带来的剧痛,正用一柄铁锤反复敲打着他的太阳穴。他茫然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门口那三尊煞神般的身影,以及那两抹夺目的红色。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压过了酒精的麻痹。
他酒醒了。
醒得不能再醒。
他连滚带爬地从大通铺上翻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恐惧让他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
“马……马队长……干、干部同志……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
其中一名干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动作缓慢而充满了仪式感。他将纸展开,那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宿舍里被无限放大。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机械般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念:
“知青钱进,经群众举报,核实你昨晚在公共场合,散布危险的反动言论,思想性质极其恶劣,严重破坏了我们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狠狠地钉进钱进的脑子里。
“反动言论?”
钱进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昨晚喝多了,吹牛、抱怨、骂天骂地,到底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记忆断成了一截一截的碎片,他拼命想要抓住,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干部没有理会他的茫然,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念出了最后的审判:
“现在,跟我们回公社接受思想再教育!”
“再教育”!
这三个字,仿佛拥有千钧之力,轰然砸下。
钱进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感到一阵窒息。
“不!”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没有!我冤枉啊!”
他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马远山脚下,死死抱住他的大腿。
“马队长!我错了!我喝多了,我说的都是屁话!我不是人!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鼻涕和眼泪糊满了他的脸,他把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一只绝望求生的蝼蚁。
宿舍里的其他知青,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闻讯赶来的于海棠出现在门口,她看到眼前这一幕,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出于同为知青的那份朴素情感,也或许是出于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明显的颤抖。
“干部同志,马队长,钱进他……他就是昨晚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当不得真的,您们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胡话?”
那名念文件的干部猛地转过头。
他的目光不再是机械,而是化作了两枚淬了冰的钢针,死死钉在于海棠的脸上。
“同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严厉得如同鞭子。
“思想上的问题,没有小事!”
“这种动摇我们社会根基的反动言论,怎么能用‘胡话’两个字来搪塞?”
“你作为一名知识青年,政治觉悟怎么这么低?”
“还要为他张目吗?你的立场到底在哪里?!”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每一句,都是一顶沉重得能压垮人的政治帽子。
于海棠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最终,钱进的哭嚎变成了呜咽。
两名手臂上没有袖章的民兵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出了知青点。
他的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整个过程,阎解旷始终站在宿舍最阴暗的角落里,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着钱进的丑态,看着于海棠的天真,看着其他知青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恐惧。
一场闹剧,也是一场必然。
风波过后,整个知青点都死寂了。
那股压抑的气氛,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刺骨,钻进每个人的心里。
于海棠心有余悸,她找到了独自站在院子里的阎解旷,脸上还带着未褪的苍白。
“解旷,刚才……刚才你为什么不帮忙说句话?大家都是一起来的知青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责备。
阎解旷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淡,却仿佛能看穿人心。
“祸从口出,病从口入。”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于海棠和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人耳中。
“他说的那些话,触犯的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禁忌,这是他自己犯下的严重错误,谁也救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从于海棠脸上移开,扫过周围那些同样心神不宁的新知青。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人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这件事,也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
“在这里,管住自己的嘴,比什么都重要。”
阎解旷的声音平静而冷酷,不带一丝感情。
“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决不能说出口。”
他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于海棠和所有听到的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恐惧的沉思。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