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服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每一缕金线都仿佛吸纳了殿外万民的目光，滚烫而沉重。陈玄立于北镇抚司衙门的石阶之上，身后的朱红大门隔绝了喧嚣，却隔不断那一道道混杂着敬畏、崇拜与期盼的视线。
这身官服，此刻是无上的荣耀。
他同样感知到，这也是一道将他推向风口浪尖的巨浪，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直到最后一丝议论声也消散在京城的寒风里，他才缓缓转身。
“嘎吱——”
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拢，光影变幻，将他带回那个熟悉的世界。一个充满着机密、权柄与冷酷现实的世界。
议事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他解下腰间的神兵，随手置于案旁，玄色的大氅被亲卫接过。他径直走向那张代表着北镇抚司权柄巅峰的指挥同知座椅，坐下的瞬间，整个人的气场与这间肃杀的官署融为一体。
不等他端起桌上尚有余温的茶，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副千户赵武龙行虎步地跨入厅内，身后跟着几名气息精悍的心腹。他的脸膛被兴奋和寒风吹得通红，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
“启禀大人！”
赵武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空旷的议事厅内激起回响。
“京城内外九门，以及各处物资发放点，所有御寒物资已于今日午时全部发放完毕！”
他挺直胸膛，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功勋之喜。
“全程秩序井然，百姓们对陛下和大人您感恩戴德，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我锦衣卫缇骑镇守各处，无一例抢夺滋事发生！”
陈玄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颔首道：“做得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但要切记，对外宣传，此事全赖陛下圣恩浩荡，天心仁慈。我等不过是奉旨行事，为君分忧。万不可将功劳揽于我锦衣卫一身，更不可揽于我个人身上。”
“属下明白！”
赵武脸上的亢奋瞬间收敛，心中那点邀功的小心思被这句话敲得粉碎。他与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对自家这位年轻上司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不骄不躁，不贪天之功。
这不仅仅是为臣之道，更是乱局之中的保身之法。
汇报完此事，赵武却没有立刻退下。他侧过身，与身后一名始终沉默不语、负责情报的百户对视一眼。
那一眼，沉重如铁。
议事厅内刚刚缓和的气氛，骤然再度绷紧。
那名百户上前一步，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以黑蜡封口的密卷。他的动作很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大人，您之前下令追查的京城地下人口贩卖组织‘鬼市’……”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呼吸，而后声音猛地提高，带着一种完成使命的激动。
“属下不辱使命，其核心据点已被成功锁定！”
“啪。”
陈玄一直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瞬间锐利如刀锋出鞘。
他一直记挂在心。那些失踪的孩童，那些破碎的家庭，如同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底。
“说！”
只有一个字，却带着山倾的压力。
“是！”
那百户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撕开蜡封，展开密卷，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连日来无数缇骑不眠不休的追踪与渗透。
“经过我等数日摸排，反复确认，那传说中的‘鬼市’，其真正的巢穴，竟与城南一座寺庙有关！”
“寺庙？”
陈玄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正是！”
百户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那个名字从喉咙里挤出来。
“其首领，对外竟是披着慈善外衣，常年开设粥棚，收养孤儿，被万民称颂的‘大善人’，城南香火最鼎盛的普渡寺住持——”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心头。
“妖僧，渡厄！”
“什么？！”
赵武失声惊呼，身体都因震惊而晃动了一下。
“是他？那个被百姓称为活佛的渡厄和尚？”
这个名字太有分量了！
普渡寺，京城第一佛门圣地。
渡厄禅师，德高望重，慈悲为怀，信徒遍布朝野，甚至连宫中深居简出的太后、贵妃，都曾亲往上香，以示尊崇。
谁能想到？
谁敢去想？
一个佛法精深、受万民敬仰的得道高僧，竟会是京城最肮脏、最邪恶、以贩卖活人为生意的地下组织头目？
这巨大的反差，这令人作呕的真相，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整个议事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炭火炸裂的轻微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唯有陈玄。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洞悉世间一切的荒诞与伪善。
只是他那双眼睛，在一点一点地变冷。
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纯粹的、物质性的冰冷，仿佛能将空气中的热量都抽干，让火焰熄灭，让生命冻结。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越是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往往隐藏着越是腐烂恶臭的内里。佛陀的金身之下，藏着的可能是噬人的恶鬼。
他缓缓地站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无形的杀气，开始从他体内弥散开来。
那不是针对任何人的杀意，而是一种对世间至恶的、最纯粹的毁灭欲。
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骤然下降。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