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车马的轰鸣碾过青石大道,金黄的仪仗如同一条怒龙,撕开了京城清晨的宁静。
无数百姓从沿街的商铺、民居中涌出,敬畏地跪伏于道旁,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在心中揣测着这惊天的阵仗。
天子亲驾,百官随行。
这绝非寻常的祭天或巡视。那股肃杀之气,隔着数十丈远,都让人的皮肤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究竟是哪家王侯犯了谋逆大罪,竟引得陛下如此雷霆之怒?
穿过宏伟的承天门,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出内城。
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宽阔平整的官道变成了坑洼泥泞的窄巷,高大巍峨的府邸被低矮破败的屋舍所取代。空气中,那股独属于皇城的清冽龙涎香,被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劣质煤烟和食物腐败的复杂气味所吞噬。
一顶顶华贵的官轿内,大明朝最顶尖的文臣武将们,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头。
不少养尊处优的官员早已取出熏着名贵香料的手帕,死死捂住口鼻,眼神中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简直是瘴疠之地!”
“与这等贱民同处一城,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我等斯文何在!”
吏部尚书张彩的轿帘微微掀开一道缝隙,他听着同僚们压低声音的抱怨,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斯文扫地?
不。
在他看来,那位陈玄,分明是乐在其中。
只有藏身于这等污秽不堪的贫民窟,他搜刮来的那些脏钱,才能不引人注目,才能让他高枕无忧地享受那份不为人知的奢靡!
张彩闭上眼,脑海中已经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画面。
当大汉将军们踹开陈玄的府门,当一箱箱金银珠宝被从地窖里抬出,当那些账簿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呈现在天子面前……
他几乎能提前感受到,皇帝那张年轻的脸庞,将会是何等的铁青,何等的震怒。
而他,张彩,将会是那个揭露国贼、匡扶社稷的第一功臣。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在一处拥挤的街角彻底停住。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宅院牢牢吸引。
那是一座崭新的二进院落。
青砖铺地,黛瓦覆顶,朱红色的院门两侧,蹲着两尊半人高的石狮子,雕工精湛,威风凛凛。
这样的宅子,放在内城那些王公贵胄的府邸群中,或许并不起眼。
可是在这片灰败、破旧、仿佛连颜色都褪尽了的贫民区里,它就像是落在泥潭里的一块美玉,扎眼到了极致,每一块砖瓦都在无声地炫耀着主人的财力。
一名负责监察风纪的言官,双眼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他猛地从队列中冲出,也顾不上官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御驾前,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指向那座豪宅。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划破了街巷的嘈杂。
“微臣曾派人暗中查探过!那座宅子,那全城外最阔气、最奢华的宅子,便是国贼陈玄的府邸!”
一言既出,如同一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原本还在轿中抱怨的百官们,瞬间精神百倍,纷纷探出头来,目光灼灼地望向那座宅院。
“果然如此!”
“看这气派,怕不是要花上万两白银?”
“此獠平日里哭穷,背地里却如此骄奢淫逸!真是无耻之尤!”
“巧立名目,贪赃枉法!陛下,此等奸佞,若不严惩,国法何在!”
张彩更是走下官轿,来到朱厚照身前,脸上满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陛下,您请看!”
他指着那座宅院,声音沉痛。
“他将宅子修在这里,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平日里装出一副两袖清风的清贫模样,背地里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其心机之深沉,手段之阴险,简直令人发指!”
朱厚照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扎眼的院落。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最后化作一片铁青。
胸腔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剧烈翻涌。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被戏耍、被愚弄的羞辱感!
就在不久前,他还因为陈玄当街斩杀国贼的铁血手段,而对他产生了一丝欣赏,甚至因为他被百官围攻而生出了一丝同情。
可现在,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天真的傻子,被一个演技高超的骗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被欺骗的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朱厚照猛地抬起手,正欲下达那句“给朕抄家拿人”的命令。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他。
司礼监太监刘瑾,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皇帝身旁,此刻他躬着身子,将嘴凑到朱厚照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蚊蚋般的音量,急急地禀报:
“陛下……”
“您忘了,这宅子……”
刘瑾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恐。
“是前日里,您亲口赏给西厂督主汪直的一位远房亲戚的……”
“您说……要用他来监视外城的动向……”
轰!
这几句话,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朱厚照的脑海中炸开。
他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
他愣住了,瞳孔微微收缩,脑中飞速地倒带、回放。
好像……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日他心血来潮,觉得外城龙蛇混杂,需要安插一枚眼线,正好汪直举荐了他一个远亲,他就随口赏了座宅子……
而那些唾沫横飞、正在慷慨陈词痛斥陈玄的百官们,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皇帝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
他们的声音,从激昂到疑惑,最后渐渐低微下去,直至彻底消失。
所有人都看见了,刘瑾在天子耳边低语。
所有人都看见了,天子的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硬地停在那里。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升起。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诡异到极点的寂静。
街头巷尾的嘈杂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
空气中,只剩下尴尬在肆无忌惮地发酵、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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