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了。
行道树的影子被路灯拖拽得很长,像一排排默不作声的守卫。档案馆孤零零立在行政区一角,厚重的石墙历经风雨,表面浮着层灰白的霜痕。大门是老式铸铁,花纹繁复,缝隙间透出几缕昏黄的灯——夜班值守的微光,像一只没有睡醒的眼睛,半开半合。台阶上留着雨后未干的水渍,映出斑驳的倒影,孤单,寒凉。
林若曦压低帽檐,肩背略微绷直。手心握着那张临时通行证,纸边被捏出一道道细褶。管理员是个鬓角斑白的老人,举目打量了她几秒,声音干涩而规矩:“三十分钟。时间到,证件还我。”
“明白。”她的声音清冷,又尽力压低,以免在这座沉睡的建筑里显得突兀。
安检门发出短促的“嘀”声。薄薄的金属探测弧光从她身上掠过,她下意识收紧外衣的扣子,心脏多跳了半拍。
——今晚必须拿到它。
档案馆内部比外面更冷。
空调恒温恒湿,空气带着干燥的纸味和微弱的消毒水气息。她沿着石纹地面轻步而行,脚跟触地的回声被厚实的天花板收住,像棉中闷雷。光线并不明亮,天花嵌灯在一节节走廊顶上匀速延开,形成一条规整的光带;每一盏灯之间,都留了恰到好处的暗,像刻意为心生退意的人摆上的台阶。
按编号,她拐进最深处的文献库房。两排高耸的移动密集架像沉默的巨兽,黑漆把手在灯下泛着暗光。她抽出编号卡,输入密码,密集架摩擦的低响“嗡”地震了一下,缓慢分开,一条窄窄的夹道被推出来,正对她的面。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紧了紧。
——在那里。
指尖掠过一只只标签,时间像被摁在了放大镜下,哒、哒、哒,每一次触碰都放大成心口的脉搏。终于,她在一格高层柜最里侧看到了它——厚厚一叠,封面上印着让她心跳骤停的字:
林建川财务资料(机密)。
她呼吸一乱,手心忽然发热。明明空调冷白,掌心却像握着一枚炽烫的石子。她抬手,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缓缓把档案抽出。纸张之间蹭擦的细响像极了夜雨打在铝皮檐上的声音,轻,却能叫人心颤。
“爸爸。”她在心里唤了一声,声线轻得像梦。
她把档案放到操作台上,戴上棉手套翻开。第一页是凭证目录,第二页起是流水表格:日期、金额、去向、经手人章印,井井有条。她的目光迅速游走,在数列与盖章之间穿梭,训练有素的职业敏感迅速捕捉到几笔异常的大额转出——日期紧贴父亲出事前夕,去向是一家与沈氏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分支,背书章却并非林父常用印鉴。
心口骤然一冷,某条暗线、某个模糊的轮廓,在脑海里被光线勾出边缘。
——这可能是关键扣环。
她把异常页码折上小角,准备装入透明资料袋,带出馆做进一步取证——财务流水、背书章印的鉴定、经手人的人在何处。她甚至已经在心里列出下一步的检验单:印章凹凸结构比对、墨水年代鉴定、打印机微点溯源……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那条夹道的暗里浮起来。
太轻了。
像有人在刻意把脚掌放得很平——只有受过训练的人才习惯这样走路。
她指尖一紧,背脊拢起一层细密的寒意。随即,她压住了回头的冲动,装作不闻,指尖继续平稳地翻页,余光却借着金属边框的反光扫过——密集架的阴影处,确有一团黑影贴着架体缓慢滑动。
五、四、三、二——
她突然转身,几乎与黑影撞个正着。
“放下。”那人嗓音低闷,戴了口罩,气息灼在布里,带着潮湿的闷热。
档案被同时攥住。指节与纸张交锋,发出刺耳的“沙沙”声。黑影的力道极大,手背青筋鼓起,显然习于近身压制。他几乎不给她反应的缝隙,肘部立起,往她肩窝狠顶。
林若曦被撞得眼前一黑,却在惯性里迅速转腕、下压,借力把档案掣回一点。她眼角掠见操作台边缘的可移动照明灯,脚尖一挑,灯架倒向对方小腿——
“砰!”
金属撞在石地上,被震得颤了又颤。黑影吃痛往后闪,她趁势把档案纳入怀中半臂。对方却毫不迟疑,换手锁住她肩膀,另一手从下往上猛抄,指间刮擦到封皮。纸边被撕开一条刺耳的裂口。
“是谁派你来的!”她低吼,声线发紧。
对方不答,力道更狠,像钳子。她被迫后仰,后背撞在密集架的冷金属上,震出一片细痛。她猛地抬膝,撞向对方大腿。黑影吃痛微滞那半秒,她用肩胛向侧一滑,人从他锁臂中半脱开,手指一扣,把档案捞回怀里。
她刚一喘息,余光里,另一只手像蛇一样从侧面卷来——
——还来及!
她硬生生把身体往前冲,试图拉开距离。对方却似早有预判,手掌按在她脊背,往前一推。她踉跄了两步,肩头的肌肉被狠狠扯了一下,痛得发烫。刹那间,档案再次被夺脱手。
“不!”她几乎是凭本能扑过去,两人纠缠倒地。纸张在空中一页页炸开,白得刺眼,在灯下飘散成一群无根的纸鸢。
她压住那人前臂,想以关节反抓制住手腕。对方侧身一滚,肘尖擦过她锁骨,钝痛直透心底。她的掌心发麻,力道散了一瞬。黑影顺势一带,像装了弹簧一样弹起身,伸手扫过地上的纸堆,只抓要害——带章的原件、流水首页、异常转账列表。
“站住!”她强迫自己挺身追过去,身体却因撞击而微微发僵。她跨出两步,黑影已经没入走廊尽头那道阴影——那道灯与灯之间的暗带,仿佛是为他准备好的入口。
密集架间再一次静下来,只剩纸页在地上抖动,像浅水上被风掀起的鱼鳞。
“该死。”她喘着气,蹲下收拢散页。转角处传来管理员的靴底声,她本能地压低身形,将几张无关紧要的复印件塞回资料袋,把撕裂的封皮抚平。胸腔里的怒火一波一波顶上来,又被理智强行压住。
她把能带走的一切小心装袋,余光飞快扫视——无监控死角的布置、通道宽度、对方的身段与力道——一切细节都在心里迅速重放。被偷走的是最关键的那一叠:原始凭证与盖章页。其余残存的复印件,只能证明“曾经有过”,却证明不了“现在在哪里”。在程序上,它们几乎不构成任何有效的突破。
她站起来,肩窝处的痛被神经一点点放大。她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怒、懊恼、无力挤作一团,把胸口往里撕。
是谁?
怎么知道她今晚会来?
为什么偏偏掐在她手触到答案的一刻?
思维翻滚到一处,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名字浮了上来——
沈知行。
他的沉默,他的掌控,他总在“恰好”的时刻出现——包括救她、也包括阻止她。每一次关键证据的“意外”,总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预演她的路线,然后提前清空。
可——如果真是他,为什么又要在仓库救她?
救,是为了在别的地方更好地控制?
她捏了捏眉骨,竭力让自己从疯长的猜测里脱身。手机屏幕亮起,夜间模式的光把她的指尖照得苍白。她给同事发了简讯,请求翌日协助调取馆内出入口记录;再给档案馆发正式的补充申请,锁定翻阅轨迹。做完这一切,她仍觉得胸腔空落落的,像刚被抽走了最要紧的一片骨。
回到沈宅时已近午夜。
大门口的传感灯识别了她的脚步,暖黄的光逐级亮起,像是一条缓慢铺开的丝绸。屋内很安静,只有空调低低的嗡鸣。她从玄关走过,踩在羊毛地毯上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不想在这刻与他正面碰撞。
书房的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一抹光。她停在门外,耳朵贴近,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钢笔不紧不慢划过纸面的细细摩擦。喉咙像被塞了一团棉絮,她轻轻吸气,让心跳的声响不要盖住那抹线索。
门把手在掌中很凉。她缓缓按下去,只开了一指宽的缝。
书房如常:墙面书柜规整,排满法律专著与企业档案;浅色的落地窗帘被束带收拢,月光顺着窗沿落在桌角,印出一张斜斜的白边。椅子空着,桌面整洁——一台电脑,一只烫金签字笔,一杯还冒着热雾的清茶。
她的视线却在右侧停住,像被一枚冷钩钩住。
——书桌的抽屉没有完全扣上。
那道狭窄的缝隙里,露出一角熟悉的米黄色封面,封皮上被扯裂后修贴的胶带折光发亮。
上面,方正的黑字醒目得刺眼:
林建川财务资料(机密)。
她的耳边忽然“嗡”的一声,所有声音像被抽走,世界只剩下那一行字在剧烈放大。她握着门把的手发颤,铁质的冷意顺着手背一路往心口爬。
——是他。
——所有的“巧合”,所有的“阻断”,一切都可以往他那边对上号。
愤怒像火,腾地窜上来,灼得她的眼眶发酸。她的膝盖轻微发软,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控制呼吸的频率不要乱,也不要重。她看了看桌上的物件位置,用心里最平静的声音对自己说:冷静,先确认,再下判断。
她绕过桌角,脚尖几乎不触地,像一只在冰面上走的猫。到了抽屉边,她不直接去拿,只是把手贴在抽屉面,感受那层薄木后隐藏着的重量。纸张的边角从缝里鼓起一点,她能看见封皮的皱褶、胶带下粘连的纤维丝,甚至还能看见封皮边的编号贴花——和她刚在档案馆操作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呼……”她没声地吐出一口气。肩窝因之前的撞击仍在疼,像在提醒她:这是对的,这是刚刚才被狠狠抢走的那一沓。
心口的怒意又燃了一寸。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他真在保护她,为什么要偷走唯一可能指向真相的文件?
如果他不想她受伤,为什么总要把她逼到最锋利的边缘?
她的脑海里飞快闪过无数个他:雨夜替她挡住那一刀的他;病房里一夜不睡煮粥的他;书房里沉默把所有话咽回去的他;以及——此刻,把文件锁在抽屉里的人。
每一个他,像透明的薄片,叠起来,变成一个难以识别的轮廓。
她的指尖悬在抽屉边缘,迟迟不落下去——她清楚,一旦抽出来,今晚的平静就会被撕破。一旦她推门质问,他们好不容易勉力修复的那点脆弱的和缓,会像薄冰一样碎裂。她忍着指尖的麻,悄悄退了一寸。
也可能,这不是他做的。
也可能,是谁刻意把东西放在这儿,逼她对他生出最坏的怀疑。
这栋宅子里,不止有他;沈家也不止他一个人说了算。
可抽屉的钥匙,只有他和他的贴身秘书有;这类文件,他才会放在随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思绪像被两只手从相反的方向拉扯,越拉越薄,薄到轻轻一拽就要断裂。
她咬住了下唇,把血腥味压回去。
门外廊道深处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像是脚步踩过地毯边缘,又像是风拂过门缝。她的心“咯噔”一下,身体迅速向阴影里一贴,背靠书柜,藏住自己的轮廓。下一秒,门把手有极细微的一动:有人,正要进来。
抽屉里那份资料安静地躺着,像一柄锋利的刀,横在两人之间,带着隐形的寒光。
林若曦屏住呼吸,指尖不自觉地蜷紧。
她知道——无论下一秒进来的人是谁,这盏灯下的平衡,都再难维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