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钱！
而且是从“内库”支取！
内库，是皇帝的私人金库，与掌管国家财政的治粟内史府截然不同。如今大秦初定，百废待兴，北击匈奴，南征百越，处处都需要用钱，国库本就紧张，嬴政的内库更是早已捉襟见肘。
这二十万钱，几乎已经掏空了这位帝王大半的私人积蓄！
这已经不是赏赐，这分明是一种补偿，一种来自于一位父亲的，最直接、最笨拙的歉意表达。
“臣……遵旨！”蒙毅压下心中的震撼，沉声应道。
就在这时，府邸的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赢天辰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缓步从内院走出。他似乎刚刚结束晨练，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当他看到门外那庞大的阵仗，尤其是为首的那个身穿玄色龙袍的男人时，饶是他心性沉稳，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
他快步上前，对着嬴政微微拱手：“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无妨。”嬴政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眉目间满是英气的儿子，心中那股愧疚之情愈发浓重。他摆了摆手，用一种略显生硬的语气说道：“朕今日正好有空，便顺路……过来看看你。”
这个借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这是他自赢天辰八岁那年搬出咸阳宫、开府建邸之后，整整六年来，第一次踏足儿子的府邸。
六年光阴，他这个做父亲的，竟从未曾来看过一眼！
嬴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赢天辰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心中百感交集。
赢天辰自然也察觉到了气氛中的一丝尴尬，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看着自己父皇那张虽然威严依旧，却难掩疲惫的脸，以及那鬓角处不易察??????缕银丝，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父皇，您身为天子，日理万机，实在太过劳累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真诚，没有丝毫的阿谀奉承。
“儿臣以为，您乃大秦的擎天之柱，万事当以龙体为重。很多时候，您不必顾忌太多，但凡是于我大秦有利之事，便可放手去做，何须瞻前顾后，劳心伤神？”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认真：“便如昨日丹毒之事。父皇之所以英年早逝，丹毒固然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常年累月、日夜不休的过度操劳，早已将您的身体根基掏空。如今丹毒尚浅，调理身体或未为晚也，但前提是，您必须养成良好的作息。”
“何为良好作息？”嬴政下意识地问道。
“规律起居，减少熬夜加班，多些时间活动筋骨，锻炼身体。”赢天辰用最简单的话，说出了最朴素的道理。
这番话，听在蒙毅和章邯的耳中，不亚于平地惊雷！
他们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何曾听过有人敢用这种近乎“教导”的语气，对这位脾气暴烈的始皇帝说话？还“少加班多锻炼”？这是人子该对君父说的话吗？！
两人吓得心惊胆战，几乎就要跪下请罪。
果然，嬴政的脸色一沉，斥责道：“放肆！你说的倒是简单！朕若如你这般随心所欲，肆意行事，这偌大的帝国，岂不早已天下大乱！”
他嘴上虽然在呵斥，但心中，却仿佛有一股久违的暖流，缓缓淌过。
自他君临天下以来，所有人对他都是敬畏、是恐惧、是顺从。就连后宫的妃子，最亲近的扶苏，在他面前也是小心翼翼，从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唯有这个儿子！
唯有赢天辰，会用这种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方式，来关心他的身体。这份关心之中，没有掺杂任何对权力的欲望，也没有任何对君威的畏惧，纯粹得就像是寻常人家，儿子对父亲的叮嘱。
这股暖意，让他那颗被权力和猜忌包裹得坚硬如铁的心，都微微微软化了一角。
然而赢天辰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父皇内心的波动。面对呵斥，他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一番更加石破天惊的言论。
“父皇，您错了。”
他直视着嬴政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六国原区域的百姓之所以人心未归，反心不死，并非因为我大秦律法严苛，恰恰相反，是因为您当初……太过仁慈了！”
“仁慈？”嬴政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他一统天下以来，天下人骂他“暴秦”，骂他“残虐”，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仁慈”！而且说这话的，还是他那个以“残暴”闻名的儿子！
赢天辰没有理会嬴政的错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当初覆灭六国，对于那些王公权贵，您只是将他们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您以为这是仁慈，但在儿臣看来，这却是为我大秦埋下了无穷的祸根！”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那些人生来便锦衣玉食作威作福，他们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活。您让他们一朝沦为平民，去从事耕种劳作，他们能适应吗？他们不会！他们只会将这份落差，转化为对您、对大秦的刻骨怨恨！”
“他们有知识，有声望，有残存的人脉。他们会躲在暗处，如同毒蛇一般，用最恶毒的言语编排您，抹黑我大秦的国策，迷惑那些愚昧的百姓，煽动他们叛乱！今日赵高勾结六国余孽，便是最好的明证！”
“父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赢天辰的声音振聋发聩，“若当初，在攻破六国都城之后，便将那些王公权贵，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诛杀！或许会背负一时之骂名，但却能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待到十年、二十年后，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只会记得我大秦带来的太平盛世，谁还会记得那些早已化为枯骨的旧时代蛀虫？届时，百姓们非但不会骂您，反而会感激您！”
“便如此刻的咸阳百姓一般。”赢天辰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儿臣在他们眼中，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但同样也是能为他们带来安宁的‘辰天’！”
一番话说完整个庭院落针可闻。
蒙毅和章邯早已被这番离经叛道的“暴论”震得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嬴政也彻底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儿子指责……不够狠心！
这简直是天下间最荒谬的事情！
他嬴政焚书坑儒严刑峻法，被天下人视为的代名词。可在这个儿子的眼中，竟然还远远不够？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庭院中的风，似乎也停滞了。
良久嬴政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思索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朕当初对那些六国权贵，的确是……有些手软了。”
他竟然承认了！
这让蒙毅和章邯的心脏都险些停止了跳动。
但随即嬴政话锋G一转，指出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可是天辰，你可知六国覆灭后光是那些王室宗亲、大小权贵及其家眷，加起来有多少人？数十万！足足有数十万之众！”
“这数十万人中，固然有心怀怨恨、图谋不轨之辈，但同样也有只想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的妇孺老弱。并非人人皆是恶徒。”
“若将这数十万人全部诛杀，那将是何等的人间惨剧？届时血流成河，天下震动，恐怕不等我们稳固江山，整个天下早已群起反抗再次大乱了！”
嬴政说到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既有对自己当初决策的坚持，也有一丝无法解决这个悖论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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