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十七年冬,第一场雪落满宫闱。
昭阳殿里,宫灯高悬,照得十五岁的谢宣芜双颊微红。
她踮脚去够鬓边的鎏金小梳,指尖因欢喜而轻颤,今日是她及笄,她以为父皇再冷,也会来看一眼。
“郡主,再笑便成月牙了。”檀儿捧着嫁衣上前,正红缎面上,百鸟朝凰的金线刺得人眼疼。
那是母妃临终前,说要亲手为她缝的及笄礼。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
内侍总管高捧圣旨,嗓音尖利如冰棱刺破暖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墨阳郡主谢氏宣芜,温恭懋著,特赐和亲北狄左贤王,以固边疆,即日备嫁,钦此。”
檀儿手中的嫁衣“哗啦”一声坠地,百鸟朝凰的绣纹在雪水里绽开,像一滩新鲜的血。
谢宣芜的笑意僵在脸上,下一瞬,她一把扯过圣旨,赤足奔入风雪。
“郡主!鞋——!”
檀儿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她却无心去听。
怎么可能?今日可是她及笄,为什么等来的不是父皇,而是这样残忍的圣旨?
宫巷深寂,雪片扑打面颊。沿途的小宫女们窃窃私语:
“听说北狄蛮子生吃牛羊,连人骨都嚼……”
“不受宠的郡主,可不就是替死的命?”
“到底是舞姬生的,半点规矩都不懂……”
“快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她耳膜嗡嗡,却一句都没反驳,十五年来,这些话早已长进骨血,成了她身体里最安静的旧伤。
紫宸殿高耸,玉阶九重,冰得像通往来世的桥。
“父皇——”
紫宸殿前,谢宣芜重重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殿门紧闭,值守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见这位狼狈的郡主。
她嗓音嘶哑,像雪夜被掐住喉的雀:“儿臣自幼体弱,北狄风沙如刀,此去必死!若父皇执意让儿臣远嫁……不如现在就赐死,也好全了儿臣的颜面!”
殿门吱呀而开。
大周皇帝披着狐裘站在背光处,鬓发斑白,眼神却比雪更凉。
“宣芜。”他叹息:“朕膝下唯你与阿瑶两女。阿瑶才十二,你忍心让她去?”
谢宣芜抬眼,泪水滚烫地砸在雪里,瞬间结成冰珠。
皇帝走近,伸手似要抚她发顶,却在半寸之处停住,转而替她拂去肩头雪霰。
“放心,朕给你的嫁妆,不会少。”
所有挣扎顷刻粉碎。
谢宣芜听见自己笑声碎在风里,像裂开的玉磬。原来所谓父爱,不过是多添一箱金银,换她葬身狼帐。
她俯身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声音低到尘埃:“儿臣……谢主隆恩。”
夜深的昭阳殿冷得像座冰窖。铜炉里的兽炭早熄了,冷意从地砖缝里爬上来,顺着脚踝钻进骨缝。
谢宣芜却一动不动,怀里只抱着一只褪了色的沉香木匣,里头是母妃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把断齿的玉梳、一枚褪了金箔的鎏金小簪,还有一方早已发黄的帕子,绣着半朵没完成的蔷薇。
檀儿端着食案,在帘外跪了三次。
“郡主,您一日水米未进,好歹喝一口姜汤吧…”
谢宣芜像没听见,只把木匣抱得更紧。檀儿瞥见案上未动的晚膳,眼圈一红,终究悄悄退了出去。
谢宣芜抬头,看见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眉如远山,唇若桃花,母妃生前总笑说:“我的阿蘅是大周最漂亮的小姑娘”。
镜中的少女是典型的江南美人模样,唯独眉宇间那点异域风情,成了她永远洗不净的原罪。
“多可笑啊……”她抚上自己的脸,“就因为这副皮囊像母妃,父皇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如今却要靠着这副皮囊,去讨好蛮族的可汗?”
可这张脸无论再好看,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北狄的风沙与粗砺手掌碾作尘土。
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像冰面上裂开的细纹,一瞬便碎。
指尖摸到母妃的鎏金小簪,簪头尖锐,足以刺破喉管。
不如死在这里吧,死在今夜,死在所有屈辱发生之前。
她举起簪子,对准自己的颈侧。
一寸。
半寸。
皮肤上已沁出细小的血珠,像雪地里滚落的朱砂。
血珠沁出,刺痛让她战栗。
她终究……不敢,敢亲手割断自己的命脉。
簪子“叮”地一声跌在青砖上,断成两截,像母妃没绣完的蔷薇,永远缺了最后一瓣。
雪声忽然大了。
窗纸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烛火挣扎着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被钉在墙上的囚徒。
心底有个声音,细而执拗,一声又一声。
逃,逃出去。就算死,也别死在这吃人的金笼里。
谢宣芜缓缓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发麻,她却顾不得。
她脱下繁复的郡主礼服,只留最里一层素白中衣;摘下鬓边金钗,任黑发瀑布般泻下。
铜镜里,苍白的少女像一抹幽魂,正悄悄剥去自己最后的枷锁。
她最后一次抚过木匣,把母妃的断簪贴身藏进袖中,像攥住一把小小的、钝了的刀。
窗外,雪已积至半尺。
三更鼓响,宫门落钥。
巡守的铁甲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谢宣芜推开侧窗,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割得双颊生疼。她抬眼,看见远处宫墙外,有一点灯火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那是活着的光,也是未知的深渊。
她无声地跨过窗棂,赤足踏进雪里。
第一步,冷得像千万根针;第二步,便只剩麻木。
身后昭阳殿的灯火渐渐被雪吞没,像母妃最后那声叹息,轻得听不见。
而她心底的声音却愈发清晰:逃吧,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好过在原地被活埋。
雪夜无垠,谢宣芜单薄的背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袖中断簪的尖锐,在每一次迈步时,轻轻抵住她腕间的脉动,
提醒她这条命,此刻才真正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