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芜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雪像撕碎的棉絮灌进领口,赤足早已失去知觉,只觉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后来连痛也麻木了,唯有一道温热的血顺着踝骨滑进积雪,像雪地里蜿蜒的细小朱砂。
宫墙的影子在身后追她。
巡守的铁甲声忽远忽近,火把的光在风雪中晕开,像一头嗅到血腥的兽。她不敢回头,只能朝着最暗的夜色奔逃。
她翻过北苑的角楼时,踩断了半截枯枝。小腿被木茬撕开一道口子,血腥味猛地涌出来。
她跌在雪里,耳中嗡嗡作响,却听见自己心跳得比鼓还急,再慢一步,就会被拖回去,塞进那顶缀着狼毫的喜轿。
她咬破舌尖,用疼痛逼自己清醒。
沿着御沟的冰面匍匐,十指抠进冰碴,指甲翻起也顾不得。沟尽头是排放杂物的暗渠,平日供粗使太监通行,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暗渠狭窄,雪水浸透单衣,像无数冰针。
她爬得艰难,却听见身后火把的光亮逼近,有人发现了她的血痕。
“郡主若伤一根毫毛,我等皆死,快追!”
她心头一凛,猛地推开渠口栅栏。
外头是长街,风雪扑面,空无一人。
她踉跄跌出,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上,却顾不得疼,拖着伤腿往前。
雪更大了。
天地苍茫,远处唯一的光来自一盏孤灯。灯悬在重檐之下,朱门半掩,门额上铁画银钩的“靖安”二字,在雪光里森冷如刀。
谢宣芜怔了一瞬。
是靖安王府。
父皇曾在筵席间咬牙提过:“裴砚之此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如今她却逃到他的门前。可追兵的火把已转过巷口,照得雪地通红。
她再无退路了。
朱门前的石阶覆着薄冰,她一步一滑。血从足底滴落,像雪里绽开细小的梅花。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她抬手叩门,指节冻得僵紫,声音细若游丝。
无人应答。
她心头一横,用肩膀撞门。门闩松动,她整个人跌进去,扑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府内比外头更静。
雪光映着回廊,像一条无声的河。
她挣扎起身,却听见身后追兵的马蹄声停在府门外,火把的光透过门缝,映出她惨白的脸。
谢宣芜咬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拖着伤腿往府内深处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山上。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景象晃动,回廊尽头的书房透出一点灯火,像濒死之人看见的彼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扇雕花木门前的。指尖触到门扇的刹那,她听见身后追兵破门而入的巨响。
她再无力气,身子顺着门滑下,在雪地里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最后一眼,是灯火被风卷得剧烈摇晃。
她闭上眼,轻声呢喃:
“……让我死在这里吧。”
门开了。有人俯身,冰凉的手指拂开她脸上湿透的发。
雪落在那人玄色大氅上,瞬间融化。
谢宣芜恍惚听见一声极低的笑,像雪夜狼王嗅到受伤的幼鹿。
“郡主?”声音低沉,带着她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想抬头,却陷入彻底的黑暗。
最后的触感,是那人将她打横抱起,大氅裹住她冻僵的身子。
雪与血,一并被卷入温暖的黑暗。
而府门外,追兵的火把被风雪一寸寸吞没。
无人再敢向前一步。
……
谢宣芜是被疼醒的。
不是哪一处疼,而是整个人像被拆散了又重新缝起。
脚底仿佛踩着碎瓷,火辣辣地往骨缝里钻;小腿上一条极长的割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地撕扯。
更深处,是冻透之后再化开的酸麻,像千万只蚂蚁在血脉里爬行。
她猛地抽了口气,喉咙里却滚不出声音,只剩嘶哑的“嗬嗬”两声。
原来还没死。
她吃力地睁开眼,视线被泪水冲得扭曲。
头顶不是描金鸾帐,而是一方极素净的苍灰承尘,悬着一盏铜灯,灯火被风拨得摇晃,投下碎裂的光斑。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药草清苦的味道。
她想动,才发现自己被裹在一袭玄色大氅里,衣襟上暗纹的银线被血渍晕出锈色的花。
大氅之下,她的中衣早被剪开,伤口被细致地缠了白纱,可纱布仍在一点点透红。
脚踝处更惨,一道两寸长的口子翻着嫩肉,像咧开的唇,正往外渗血珠。
“别动。”
声音从昏灯尽头传来,低冷得像雪夜里刚出鞘的刀。
谢宣芜艰难地转头,看见那人坐在案前,只穿单袍,袖口半卷,露出线条凌厉的前臂。
他正用细绢擦拭一柄短刃,刃口映着灯火,寒光一闪,她的瞳孔便随之一缩,那是她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剑染鲜血,雪落无声。
裴砚之。
靖安王。
她竟真的跌进了他的府邸。
男人起身,玄靴踏在青砖上,没有声响,却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口。
“若再乱挣,伤口崩裂,我不会再替你缝一次。”
声音淡淡,他半蹲下来,指腹掠过她脚背的血纱,动作轻得像拂雪,却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疼吗?”他问。
谢宣芜想笑,嘴角一扯却牵动干裂的唇,血丝渗出来。
“疼……”她嗓音沙哑,像粗砾滚过瓷面。
裴砚之垂眸,指腹沾了她伤口的血,捻了捻,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疼就好。疼才能让你记得,这条命是谁捡回来的。”
他回头,案上搁着一只青瓷碗,药汁浓黑,热气盘旋。
“喝了。”
谢宣芜别过脸,黑发黏在侧颊,像一帘湿透的鸦羽。
“不喝。”
“那就灌。”裴砚之答得云淡风轻,修长的指已捏住她下颌,指腹薄茧擦过她皮肤,带来粗粝的触感。
她被迫启唇,药汁滚过舌尖,苦得发涩,苦得逼出眼泪。
泪水滚进鬓角,混着冷汗,一并渗进软枕。
一碗见底,他才松开她,取过帕子替她拭唇角药渍,动作竟有几分温柔。
谢宣芜却在这温柔里骤然崩溃。
“为什么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