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救。”三字落地,如刃划瓷,“是你自己跌进来。”
谢宣芜怔了怔,旋即低低笑出声。笑音酸涩,扯得胸口刀割似的疼。
“是啊……快死的人,总有本能。”她声音轻得像雪沫,“本能地想躲,想活,哪怕多喘一口气也好。”
裴砚之微俯身,指尖掠过她颈侧脉搏,探温度,也像探生死。
“靖安王府,通常只收死人。”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刀,“若你一心想求死,门在那边。”
谢宣芜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极致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而来。
方才替她处理伤口、强行灌药、甚至擦去她眼泪的,也是这个人。
言行极端矛盾,却连一句解释都吝啬。
言行相悖,却连一句解释都不屑给。
她阖眼,泪从眼角滑进鬓发。
“王爷。”她的声音极轻,极倦,“那就杀了我吧。”
“死在您手里,总比被蛮族拖去折辱干净。”
空气沉了一瞬。
裴砚之回身,眸底浓黑,看不出情绪。
他抬手,袖中寒光一闪,一柄薄刃已贴在她咽喉,冰得她打了个颤。
刀锋压出一粒血珠,像雪里第一朵红梅。
谢宣芜没有躲,她甚至微微仰颈,让刀口更契合肌肤。
呼吸拂在冷刃上,凝成白雾。
裴砚之垂眸看她,声音低沉而克制:“真想死?”
谢宣芜唇角扬起一个惨淡的弧度:“嗯。”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到来。
刀锋猛地一偏,“叮”的一声脆响,被毫不留恋地掷于冷硬的地砖上,溅起几点火星。
他转身走向门口,挺拔的背影隔绝了所有情绪,唯有声音依旧冷彻骨髓。
“养好你的伤。”命令不容置疑,“别死在我府上。”
手按上门扉,他略一停顿,侧过半张脸,眸光如冷电般扫过她苍白的脸。
“至于之后,是去和亲,还是自行了断,随你。”
门合拢,室内重归死寂。
谢宣芜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盏摇曳的孤灯,泪水终于决堤般无声滑落。
寂静并未持续多久。
门再次被推开,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轻得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
来者是一名侍女,身着靛青窄袖短襦,袖口以同色丝线绣着连绵的忍冬纹,腰间一根寸宽革带束得极紧,侧畔佩着一柄不足巴掌长的乌木鞘薄刃,黯淡无光,似一截焦骨。
灯影勾勒出她平淡至极的眉眼,淡得几乎留不下任何印象,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古井寒潭,敛着收鞘后的锋锐。
她先垂目,后屈膝,动作不高不低,恰好折出一个恭敬的弧度,声音也平:“奴婢影织,奉王爷令,此后郡主日常起居、汤药梳洗,皆由奴婢一人照应,直至郡主痊愈。”
语毕,她便维持着低眉顺目的姿态静立一旁,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只是执行一道冰冷的程序,与她本人毫无干系。
谢宣芜靠在枕上,眼波不动,像一截被雪水泡透的枯枝,既无应声,也无推拒。
影织便不再开口,只侧身立于灯影之外,呼吸轻得像一根随时可断的线,却又分明牵住了满室寂静。
正厅无灯,只檐下一盏风灯晃着惨白。
裴砚之负手跨过门槛,玄色大氅掠地,像一道冷锋劈开夜色。
厅内早已跪了十余人,侍卫、门吏、车夫、灶丁,连后苑喂马的小厮也被拎来,悄无声息地伏在青砖上,呼吸压得极低。
“今夜。”裴砚之声音不高,却似铁器擦过石面,冰碴迸溅。
“靖安王府只开过两次门:一次进雪,一次出狗。其余时辰,连风都没透进来。”
众人额心贴地,无人敢抬。
裴砚之抬眼,目光掠过最前排的侍卫统领。
“若本王在外头听见‘郡主’二字——”
他顿了顿,指尖轻叩腰间佩刀,刀鞘与玉扣相击,脆得像骨裂。
“舌头留着无用。”
统领背脊绷直,沉声应:“属下明白。”
灶丁膝行半步,颤声补道:“王爷,老奴今夜在后厨,雪大了,连灶眼都没看清。”
裴砚之未置一词,只微微侧首。
影织不知何时已立于廊柱阴影里,袖中短刃寒光一闪即没。
“都下去。”
裴砚之转身,声音低而冷,“明日寅时前,把脚印、车辙、血迹,连同你们自己的记性,一并清干净。”
众人叩首,鱼贯退出。
厅门阖上,铜环撞出闷响,像给夜色上了锁。
裴砚之独留灯影下,指腹摩挲腰间那半枚虎符,眸底沉黑如渊。
片刻,他低低嗤笑一声,似在嘲讽自己。
“……多管闲事。”
风雪掠过屋脊,灯焰晃了晃,最终归于寂冷。
更深漏断,窗棂外雪声如潮。
谢宣芜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喉咙。梦里父皇的脸在晃动的轿帘后一寸寸逼近,冷得像冰雕。
“宣芜,你生来便该为大周死。”
下一瞬,她已置身黄沙,风卷狼旗,蛮族的笑声粗粝得像钝刀刮骨。有人攥住她脚踝,拖向黑洞洞的毡帐。
她惊醒,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呜咽。
黑暗压得她睁不开眼,唯有心跳擂鼓,一下一下撞得肋骨生疼。冷汗浸透中衣,冰凉地贴在背上,像第二层枷锁。
“郡主?”
帘外低低一声,是影织。
谢宣芜却听不见,她死死攥紧衾被,指节泛白,仿佛那是梦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呼吸越来越急,胸腔里像塞满碎冰,吸一口气,便割得血肉模糊。
影织掀帘而入,将一盏小灯放在榻边。
幽暗的光笼住谢宣芜的脸,惨白、湿冷,额发黏在鬓角,唇色乌青。
影织伸手欲扶,却在半寸处停住。
谢宣芜忽然侧过身,干呕似地抽气,眼泪无声滚落,砸在锦褥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不是梦。”她喃喃,声音抖得不成调,“我还在这里,还会被送回去……”
影织沉默片刻,转身欲退。
就在指尖触到帘子的刹那,背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句,像雪里折断的枯枝:“影织。”
谢宣芜的声音哑得几乎不像人:“若明天他真要把我交出去……你替我求个痛快,好不好?”
帘影晃动,灯火细颤。
影织没有回头,只低声回了句:“奴婢的刀,不杀主子。”
谢宣芜怔了怔,忽然笑出声,那笑比哭还难听:“主子?我算哪门子主子。”
她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件礼物,一个可以随意交换的物件。
语罢,帘外风雪掩住她的身影,像从未出现过。谢宣芜怔怔望着虚空,良久,抬手捂住脸。
她撑着床沿起身,赤足踩在青砖地上,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影织想扶,被她侧身避开。
“靖安王府不留废棋。”谢宣芜轻声道,“他救我,不过因我尚有用处。等父皇的旨意再压下来,他自会权衡。”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脖颈,那里还残留着短刃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刺痛。
生与死,不过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