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透窗,照得榻前一片惨白。谢宣芜把指尖掐进掌心,借那点钝痛逼自己清醒。
影织走后,她心里算盘打得极轻,却噼啪作响:
裴砚之救她,只是因她尚有一口气,像捡回一把还能用的刀。
皇帝要她远嫁,裴砚之若不送,便是抗旨。
他那样的人,怎会为一把钝刀去碰逆鳞?
父皇曾金口评过他:杀伐果断,蛇蝎心肠。短短八字,每一下都像冰锥钉在她骨缝里。
“等到天亮,他衡量完利弊,就会命人捆我回宫。”
这个念头一冒出,她后背骤起一层冷汗,连呼吸都结了冰碴。
不能等。
再等,就是囚车、和亲、老死异域;
再信任何人,就是把脖颈洗净递到别人刀下。
她悄悄起身,赤足踩在地上,寒意顺着脚心直窜到心口,却意外地让她镇静。
冷一点好,冷一点才记得疼,才知道往哪里逃。
“最后一次。”
她在黑暗里无声地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尚未亮起的晨曦。
然后,她披上那件早已被雪浸透的狐裘,像披一层易碎的铠甲,推门。
门外风雪正狂,天地茫然,她却觉得比皇宫、比靖安王府、比任何人的怜悯都可靠。
隆冬,雪落三尺,靖安王府檐角风铃都冻得哑了声。
谢宣芜第一次逃,是雪下得最大的那夜。
她踩着绣鞋,披着一件单薄的狐裘,蹑过回廊。雪片砸在脸上,像父皇掷下的圣旨。
冰冷、不可违抗。
刚摸到角门,后领蓦地一紧。
影织无声落在她身后,刀背贴着她的颈动脉,声音比雪还轻:“郡主,雪夜路滑,回去吧。”
谢宣芜被提回房,连脚印都没来得及留在门外。
第二次,她学乖,等到拂晓换岗。
她换了小厮的棉衣,把发全塞进毡帽里,混在送炭的队伍里。
可门卫眼尖,一把扯住她后帽,露出半截乌发。
“郡主?”门卫跪得比雪还快,“王爷吩咐,您若再逃,属下得提头去见。”
谢宣芜被架回东厢,沿途脚印被人踩得粉碎,像她的盘算。
第三次,万籁俱寂,雪片无声地填平整座王府的棱角。
谢宣芜把自己埋在西南角墙根的积雪里,整整一个时辰。雪没过她的脚踝、腰肢,最后覆到胸口,像一口活棺材。
她屏住呼吸,数着远处更鼓,也数着自己微弱的心跳。
直到最后一盏风灯熄灭,连巡夜的梆子都倦怠了,她才从雪里挣出,四肢早已冻得发紫。
墙头结着厚冰,她咬牙攀上,狐裘被瓦片勾破,白絮混着雪沫飞散。
纵身一跃,却撞进一个滚烫的胸膛。
裴砚之立在那里,玄狐大氅下是一身单薄的墨色常服,肩头积了寸许的雪,像披了层冷光。
他一句话未说,先抖开大氅,将她裹进去。
雪水与体温骤然相遇,蒸出一层白雾,谢宣芜止不住地发抖,牙齿打战,却倔强地咬破下唇也不肯出声。
大氅里暖了不过一刻钟,他的声音自头顶落下,低而冷:“谢宣芜,本王没有耐心了。”
她没抬头,睫毛上的冰碴被热气化开,像泪,却只是水。绝望像雪一样灌满胸腔,她连挣扎都省了。
“身为墨阳郡主,就这点出息?”
“我没有出息。”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这东西救不了命,你又不肯杀我。”
裴砚之眸色一沉,箍在她腰际的手收得更紧:“你为什么要逃?”
谢宣芜反问:“那你又为什么要抓?”
雪落在两人之间,瞬间融化。
“墨阳郡主若只会逃,便永远只是个废棋。”
她忽然抬眼,眼底燃着将熄未熄的火:“我死都不会去北狄!死都不会和亲!”
她猛地挣动,像困兽最后的撕咬。裴砚之却顺势把她扣得更死,几乎嵌入骨血。
“本王——”他声音极轻,像雪压断枯枝,“没有要你去。”
谢宣芜浑身一僵,抬头望他,睫毛上的水珠颤了颤,终于滚落。
雪仍在下,夜色深不可测。
他抱着她,掌心贴在她后心,隔着湿透的衣衫传来滚烫的温度,像一枚暗子,落在死局中央。
书房里炉火太旺,松炭“哔啵”一声炸开,火星溅在铜炉外壁,像被囚的流萤。
裴砚之把谢宣芜按在圈椅里,顺手推了热茶到她手边。掌心贴过杯壁,烫得她一颤,却舍不得松手,那温度比雪夜真实太多。
“逃出去又如何?”
他立在炉边,指尖拨弄火钳,声音比炭火更稳:“陛下眼线遍布京畿,你今日离府,明日就会出现在和亲名册上,连画像都省得重画。”
谢宣芜垂眼,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弯极薄的阴影。
“那就杀了我。”她声音轻得像雪沫,“一了百了。”
火钳“当”一声搁回炉沿。
裴砚之俯身,黑眸映着炉火,像两簇幽焰:“我不杀无用之人,更不杀有用之人。”
谢宣芜蓦地抬眼:“什么用?”
她冷笑,嗓音却发抖,“父皇只在乎我能不能替他换几年太平,靖安王殿下莫非也缺一把送人的刀?”
裴砚之忽地伸手,以指腹揩去她唇角方才咬破的血珠。
“陛下的棋子,或是我的棋子,你挑。”
谢宣芜愣住。
短短一句,却像把整盘死局掀翻。棋子竟还能挑棋手?
炉火旺得逼人,她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你能保我什么?”
“保你不去北狄。”他答得干脆,“保你在靖安王府一日,便一日锦衣玉食,无人敢欺。”
锦衣玉食四字太盛,盛得刺耳。
谢宣芜却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一下一下撞着肋骨。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到近乎哀求:“锦衣玉食……就不必了。别让我去北狄,求你。”
那声“求你”轻得像雪,落在裴砚之耳中,却烫得他指节微蜷。
他忽然想起雪地里她冻成青紫的唇,想起她挣动时像折翼的雀。
良久,他应了一个字:
“好。”
炉火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一瞬竟分不清是谁在囚,谁在救。
谢宣芜走后,裴砚之立在火盆前,垂眼看她。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那张脸雪里透红,像一瓣被冻裂的朱砂梅。
世人皆道墨阳郡主是个无用的弃子,生母早逝、父皇薄情、及笄之年便被草草推出去填北狄的刀口。
可他裴砚之偏在朝堂翻云覆雨多年,深知“弃子”二字往往暗藏锋刃:
正因被弃,她再无退路;
正因无退路,才敢把命押在最后一手。
他想起方才雪地里,她把自己埋成一个冰俑,只为换一瞬自由。想起她挣不开时,眼底那簇不肯熄的火。
那火太小,太弱,却足够点燃整盘死局。
留着她,大有用处。
不是为了将她磨成利刃去献给任何人,而是要把这枚被所有人忽视的冷子,捏在自己指尖。
让她在绝境里生出的勇气,变成掀翻棋局的那一道裂口。
裴砚之抬手,拨了拨火钳。
炭火猛地一旺,照出他眼底极浅的笑,像刀锋掠过冰面,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