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红灯在天花板上明明灭灭,把阮小妹的影子映在惨白的墙面上,拉得又细又晃。她指尖捏着父亲的病历单,“肝癌中期,治疗费用预估30万”的字样被掌心的汗浸得发皱,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尖,扎得她眼眶发酸。母亲在老家的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说邻居凑的5万只够做初步检查,剩下的钱,只能靠她在伦敦想办法。
阮小妹蹲在医院长廊,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布面茶谱。茶谱边角磨得发白,封面用红绳绣着“茶食传家”四个字,是奶奶生前缝的——针脚不算工整,却藏着老人一辈子的心思。她翻开第一页,泛黄纸页上记着“滇红茶香排骨”的做法,旁边有奶奶用铅笔写的小字:“滇红要选蜜香足的,排骨得炖到筷子能戳透,茶香裹着肉香才够味。”指尖抚过字迹,仿佛还能触到奶奶坐在云南老宅院的灶台前,教她调酱汁时的温度——那时阳光穿过木窗,落在奶奶银白的发梢上,她总说:“小妹啊,这茶食是活的,你用心做,它就能帮你撑过难走的路。”
没人知道,奶奶做茶香排骨的滇红,是邻村茶农老友家的“独一份”。那户人家在云南深山种茶,用祖传的铁锅柴火炒茶,每年只采春茶嫩芽,做出的滇红蜜香浓郁,刚好能中和肉的油腻,只有他家的茶,能做出奶奶想要的味道。以前奶奶每次缺茶,就托人捎信过去,老友总会匀出几罐寄来;如今奶奶走了,阮小妹来伦敦前,特意去老友家告别,对方塞给她三罐茶叶,说“不够了就给我写信,我给你寄过去”,这茶叶便成了她敢闯伦敦的底气。
三天后,阮小妹攥着单程机票,站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的出口。九月的风裹着雨丝,往她单薄的外套里钻,行李箱滚轮卡过石板路的缝隙,“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替她敲打着这座陌生城市的门。她按着手机地图,在七拐八绕的窄巷里穿梭,终于看到“福记茶餐厅”的霓虹灯牌,玻璃门上的招聘启事沾着油污,还贴着张“急招杂工,包吃住,日薪50镑”的黄色便签。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酱油、咖喱和剩菜的油腻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两声。收银台后,板寸头的王叔正拨着算盘,指节上的老茧蹭过算珠,发出“噼里啪啦”的响。他抬头瞥见阮小妹,眉头立刻拧成疙瘩,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应聘?中国人?会做什么?别是来混日子的吧?”
阮小妹把行李箱靠在墙角,双手捧着茶谱递过去,声音发颤却坚定:“王叔,我会做我奶奶传下来的滇红茶香排骨,用的是云南深山的特制滇红,只有那户人家能做出这味道。我还能打杂、当服务员、跑外卖,什么活都能干,就想把日薪提到160镑——您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做给您尝,不满意的话,我分文不取,立马走人。”
她说着,茶谱里夹的一小撮干滇红茶叶掉了出来,落在王叔的黑皮鞋边。茶叶带着淡淡的蜜香,在满是油烟味的餐厅里,竟透出几分清爽。后厨里,两个金发碧眼的帮工探出头——高个子的汤姆总爱把袖子卷到胳膊肘,矮胖的杰克脸上沾着没擦干净的面粉,两人抱着胳膊嗤笑,汤姆还用蹩脚的中文调侃:“中国姑娘,先学会洗盘子再说吧!”
王叔盯着阮小妹看了半晌,又弯腰捡起茶叶凑到鼻尖闻了闻,撇撇嘴:“行,给你三天试用期。要是搞砸了,或者客人投诉,你就自己收拾东西滚蛋,日薪只能按50镑算!”
接下来的三天,阮小妹成了“福记茶餐厅”最忙的人。每天天没亮,她就得跟着王叔去唐人街采购,二十斤土豆、十斤洋葱......回到餐厅,她要削完所有土豆、切完所有洋葱,汤姆和杰克总把最脏的活推给她——洗碗池里堆成山的盘子,油腻得能粘住洗洁精泡沫,她洗到手指发皱、胳膊发麻,也只敢攥紧抹布忍下来。间隙里,她还主动帮着点单、送餐,伦敦的小巷绕得她晕头转向,有次送错地址,被客人骂了一顿,回来还得听王叔的数落。
她悄悄摸清了餐厅的“菜路”:王叔做的都是改良版“中式快餐”,糖醋鸡柳甜得发齁,炒面里堆着厚厚的咖喱粉,连本该麻辣的麻婆豆腐,都改成了甜口,客人的抱怨声就没断过。有次,一个中国留学生吃了两口炒面就放下筷子,叹着气说:“这哪是中餐啊,比快餐还敷衍。”阮小妹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奶奶做的菜,从来讲究“本味”,哪怕是一盘炒青菜,也要用猪油爆香,再撒把自己晒的虾皮提鲜。
周五晚上,写字楼里加班的白领涌进餐厅,订单一下子堆成山。穿灰色西装、头发花白的本杰明推门进来,他今年69岁,背有些微驼,却依旧透着儒雅的气度——他是“好运来”的常客,每次来都点一份扬州炒饭,偶尔会加碟凉拌黄瓜。
负责点单的服务员阿玲立刻迎上去,笑着递上菜单:“本杰明先生,您来啦!今天我们店新推出了道重磅菜,叫滇红茶香排骨,用的是中国云南的特制茶叶做的,您要不要试试?”
本杰明接过菜单,指尖在“茶香排骨”的字样上顿了顿——他想起前妻苏菲生前总念叨云南滇红,说“好茶配好肉,是最踏实的香”,便点了点头:“那就试试这个吧。”
后厨里,汤姆炒糊了两盘扬州炒饭,盘子“哐当”砸在水槽里;杰克洗的盘子没擦干,水珠滴在餐垫上,晕开一圈圈水渍。王叔站在灶台前,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手里的炒勺“砰砰”砸着锅沿,嘴里骂骂咧咧:“这群鬼佬催什么催!再催就别吃了!”
阮小妹看着乱成一团的后厨,又听到前厅报“茶香排骨一份”,突然深吸一口气,走到王叔身边:“王叔,让我做吧,二十分钟就能出菜。这排骨解腻,客人肯定喜欢,说不定能解燃眉之急。”
王叔愣了一下,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把炒勺一放:“行!要是客人不满意,我扣你三天工资!”
阮小妹拿着巴掌大的锡罐——里面装的是奶奶老友给的滇红,每一片茶叶都裹着老人的心意。她先把排骨放进冷水里焯水,加一勺料酒、两片姜,撇去浮沫;接着,在炒锅里倒少许橄榄油,小火把茶叶炒出香气,温润的蜜香很快飘满后厨,连抱怨的汤姆和杰克,都忍不住凑过来,鼻子一抽一抽地闻。
“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香?”杰克忍不住问,眼睛盯着锅里的茶叶。
“是云南深山特制的滇红,只有那户人家会做,专门用来配肉的。”阮小妹一边说,一边把焯好水的排骨倒进锅里,加姜片、葱段翻炒,直到排骨表面微微泛黄,再倒上生抽、老抽调味,加一勺冰糖、一碗开水,盖上锅盖慢炖。蒸汽裹着茶香和肉香飘出来,后厨里的抱怨声渐渐没了,只剩下“咕嘟咕嘟”的炖肉声。
二十分钟后,她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散开——排骨炖得红亮油润,茶叶紧紧贴在肉上,吸满了肉汁,翠绿的葱花撒在上面,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阿玲连忙接过去,小心端到本杰明桌前。
本杰明拿起叉子,叉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肉质嫩而不柴,茶香裹着肉香在嘴里散开,一点不腻,那股滇红的蜜香,和苏菲以前带回来的云南茶一模一样。他放下叉子,朝阿玲招了招手,语气里带着急切:“麻烦请这道菜的主厨出来一下,我想和她聊聊。”
阿玲愣了愣,转头往后厨喊:“小妹,本杰明先生想见你!”
阮小妹正在收拾灶台,听到喊声心里一紧,擦了擦手上的油,有些局促地走到前厅。本杰明抬头看见她,眼前一亮,温和地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姑娘。这道茶香排骨做得真好,你用的滇红,是不是云南深山里的老工艺炒的?”
阮小妹没想到他能尝出茶叶的特别,点点头:“是我奶奶的茶农老友做的,只有他家会这种炒法。”
“难怪。”本杰明眼里泛起暖意,“我前妻以前在云南做过茶研究,最爱的就是这种滇红,可惜她走得早……”他顿了顿,又看向阮小妹,“以后我常来,就为这道排骨。”
这时,王叔也凑过来,脸上堆着笑:“本杰明先生,您满意就好!以后这道菜天天有,专门让小妹做!”
打烊时,王叔叫住正在收拾餐桌的阮小妹,手里拿着个厚厚的信封,硬塞到她手里:“小妹,今天多亏你!本杰明先生是咱们的老贵客,他认可这道菜,以后生意肯定好!你不用再打杂了,专门做茶香排骨,兼着点单送餐,日薪给你180镑——比你之前要的还多20镑!”
阮小妹捏着信封,指尖触到里面厚实的纸币,鼻子突然一酸。她攥紧口袋里的茶谱,走到店外的路灯下,掏出手机给母亲发消息:“妈,爸的治疗费有着落了,我在伦敦找到好活了,您别担心。”
夜色里,伦敦的窄巷路灯昏黄,阮小妹靠在墙上,轻轻翻开茶谱。奶奶的字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她仿佛又闻到了老家灶台边的香气,听到奶奶说“好好做茶食,难走的路总能过去”。
而她不知道,这道带着滇红香气的排骨,不仅帮她站稳了脚跟,还悄悄牵起了她和本杰明之间,跨越山海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