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唐人街,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墨布,慢悠悠地把石板路、霓虹招牌和街角的榕树都染成了暖褐色。本杰明攥着公文包的带子,脚步比往常快了些——上周在福记茶餐厅吃到的茶香排骨,连骨缝里都浸着的陈皮香,像根细弱却执拗的线,这几天总在他心头绕着,让他一捱到下班,就忍不住往这边赶。
转过街角,“福记茶餐厅”的灯箱已经亮了。暖黄的光透过玻璃门漫出来,混着里面飘出的酱油香、米饭香,还有隐约的粤语老歌,一下子把街面上的冷意都烘得软了。本杰明推开门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柜台后正在算账单的阮小妹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先弯了弯:“先生,今天还是坐靠窗的位置吗?”
他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上周只来一次,她居然记得。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公文包上磨旧的金属扣,他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靠窗的桌子还留着上次的印记——桌角有一道浅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磕过,桌布边缘绣着的小福字,洗得有些发白。本杰明坐下时,目光扫过邻桌,一对老夫妻正头挨着头分一碗云吞面,老爷爷把碗里的虾饺夹给老奶奶,嘴里说着什么,逗得老奶奶笑出了满脸皱纹。这画面让他心里轻轻颤了一下,忽然想起苏菲还在的时候,他们也总爱在周末来到这里,她总爱抢他碗里的叉烧,说“你吃太多会胖”,可自己却偷偷把蛋挞的酥皮都啃了,只把芯子留给她。
“先生,想好吃什么了吗?”阮小妹拿着菜单走过来,手里还多了一杯温热的柠檬茶,“刚泡的,您先喝点暖暖胃。”
本杰明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很舒服。他翻开菜单,目光却没在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品上停留——上周的茶香排骨已经让他记了一周,可今天看到菜单上“蛋炒饭”三个字,忽然就改了主意。他抬头看向阮小妹:“今天想试试你们的蛋炒饭,再加一份西红柿炒蛋。”
阮小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应道:“好嘞!我们家蛋炒饭粒粒分明,您放心。”她说着转身往厨房走,围裙的带子在身后晃了晃,像只轻快的蝴蝶。
本杰明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喝了口柠檬茶。茶里的柠檬片泡得刚好,不涩也不淡,和苏菲以前泡的味道很像。他记得苏菲总说,柠檬要先用盐搓一搓,才能把香味逼出来,泡的时候水温不能太高,不然会苦。那时候他总嫌麻烦,说“买现成的柠檬茶多方便”,现在想来,那些被他嫌弃的“麻烦”,其实都是最踏实的日子。
厨房传来“滋啦”的声响,是鸡蛋倒进热油里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一下子把餐厅里其他的动静都盖过了些。本杰明忍不住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隔着半透明的玻璃,能看到阮小妹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正轻轻翻动着锅里的米饭。她的动作很熟练,手腕轻轻一扬,那神情竟如苏菲,一时他竟恍惚......
“先生,您的蛋炒饭来啦!”没一会儿,阮小妹就端着餐盘过来了。白瓷盘里的蛋炒饭冒着热气,米粒颗颗分明,裹着油亮的蛋液,蛋炒饭象会跳舞,裹上金黄的蛋液,看起来格外诱人。上面还撒了一小把葱花,绿莹莹的,看着就有食欲。旁边的西红柿炒蛋也装得满满当当,西红柿炖得软烂,汤汁浸在米饭里,光是闻着香味,本杰明的肚子就忍不住叫了一声。
“您慢用,不够再添。”阮小妹把筷子递给他,又站在旁边看了一眼,像是有点担心他会不合口味。
本杰明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口蛋炒饭。米饭的颗粒感很足,蛋液的香混着米饭本身的清甜,在嘴里慢慢散开。他忽然想起,苏菲以前也总给他做蛋炒饭。那时候他们刚结婚,苏菲总坚持要给他做饭......
想到这儿,本杰明的喉咙忽然有点发紧。他又夹了一口西红柿炒蛋,西红柿的酸甜味刚好中和了蛋液的油感,和记忆里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阮小妹在柜台后收拾餐具,动作轻轻的,像怕打扰到客人。
“小妹,”他忽然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低一些,“你这西红柿炒蛋,是放了糖吗?”
阮小妹回过头,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对呀,放了一点点糖,能提鲜,也能中和西红柿的酸味。您怎么知道?”
“我妻子以前做这个,也总爱放一点糖。”本杰明的声音又低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筷子,“她总说,做菜和过日子一样,要有点甜,才不会太苦。”
阮小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走过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放得很轻:“先生,您妻子……”
“她去年走了,”本杰明抬起头,眼里有了些水光,却还是努力笑了笑,“癌症,走得很突然。”
餐厅里的音乐刚好放到一首慢歌,温柔的旋律裹着暖黄的灯光,落在两人身上。阮小妹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轻轻推到他面前:“先生,别太难过了。能记住她的味道,也是一种念想。”
本杰明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这一年多来,他很少和别人说起苏菲,总觉得那些回忆是属于自己的,说出来就会少了些什么。可今天对着阮小妹,他却忍不住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这家餐厅的氛围太像以前的日子,或许是因为这碗蛋炒饭,太像记忆里的味道。
“我上周来吃你做的茶香排骨,”他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里面的陈皮香,和我妻子腌的陈皮一模一样。她总说,陈皮要放够三年,才有那个香。以前我总嫌她麻烦,现在想起来,那些麻烦,都是她对我的心意。”
阮小妹听着,眼睛也有点红了。她想起自己的奶奶,以前也总爱给她做家常菜。奶奶走的时候,她最难过的不是再也见不到奶奶,而是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菜——那些味道,是任何人都复刻不了的。
“先生,您要是不嫌弃,以后常来。”阮小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会做的家常菜还挺多,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还有我奶奶教我的梅菜扣肉,下次您来,我做给您尝尝。”
本杰明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点了点头,又夹了一口蛋炒饭,这一次,嘴里的香味更浓了些——不仅仅是米饭和鸡蛋的香,还有一种久违的、家的味道。
窗外的暮色更浓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有下班的上班族,有牵手散步的情侣,还有背着书包的学生。福记茶餐厅里,暖黄的灯光映着每个人的脸,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风铃偶尔响一声,混着粤语老歌,像一首温柔的诗。
本杰明慢慢吃着饭,偶尔和阮小妹聊几句。他知道,苏菲虽然走了,但那些关于她的回忆,那些她留下的味道,不会消失。而这家叫福记的茶餐厅,还有这个会做家常菜的小姑娘,或许会成为他往后日子里,新的念想。
吃到一半的时候,邻桌的老夫妻吃完了饭,老爷爷扶着老奶奶站起来,路过本杰明的桌子时,老奶奶笑着对他说:“小伙子,这家的蛋炒饭不错吧?我们每周都来吃。”
本杰明笑着点头:“确实很好吃,下次我还来。”
老奶奶笑得更开心了,拉着老爷爷的手,慢慢走出了餐厅。风铃又响了一声,像是在和他们道别。
阮小妹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本杰明说:“他们是我们家的老顾客了,结婚五十年了,感情一直这么好。”
本杰明看着窗外,想起自己和苏菲结婚的十年。虽然不长,但那些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的日子,却足够他记一辈子。他拿起杯子,喝了口剩下的柠檬茶,茶还是温的,像苏菲以前给他留的饭一样。
“小妹,谢谢你。”他放下杯子,看着阮小妹,眼里带着真诚的笑意,“今天这顿饭,我吃得很开心。”
阮小妹笑着摇了摇头:“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谢谢您愿意听我说这么多,也谢谢您喜欢我们家的菜。”
本杰明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又看了一眼桌上几乎空了的餐盘——蛋炒饭和西红柿炒蛋都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没剩下。他走到柜台前,付了钱,又回头看了一眼阮小妹:“下周我还来,到时候尝尝你的梅菜扣肉。”
“好嘞!我一定给您做好!”阮小妹笑着应道,眼里闪着光。
本杰明推开门,风铃响了一声,像是在欢迎他下次再来。街上的风还是有点冷,但他心里却暖烘烘的。他抬头看了一眼“福记茶餐厅”的灯箱,暖黄的光在暮色里,像一颗温暖的星星。
他知道,以后的每个周五傍晚,他都会来这里——来吃一碗家常菜,来和阮小妹聊聊天,来怀念那些和苏菲一起的日子,也来迎接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新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