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妹攥着奶奶那页泛黄的红烧肉方子,从街角“老杨肉铺”拎回新鲜五花肉时,晨光正斜斜地淌过青石板路,把“阮家茶记”门楣上那块磨得发亮的木质招牌晒得发烫。招牌边角还留着几处浅刻的山茶花痕,是爷爷当年亲手雕的,如今被岁月浸得愈发温润,像奶奶总摩挲着她头顶的掌心。
昨天和本杰明在茶记里聊起奶奶珍藏的滇红,又意外撞破苏菲与奶奶的旧渊源,她夜里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好。窗棂外的月光漏进来,落在床头柜那罐滇红上,罐身同样刻着山茶花,与方子末尾奶奶画的图案如出一辙。今早天不亮她就揣着方子往肉铺赶,老杨见她来,笑着从案下拎出块还带着冰碴的五花肉:“小妹,知道你要做你奶奶那手红烧肉,特意给你留了块三层五花,你瞅瞅这肥瘦,绝了!”
阮小妹指尖按在肉上,能感觉到肉质紧实的弹性,皮下那层薄肥像裹了层琥珀,中间夹着淡粉色的瘦肉,纹理分明得像奶奶织过的老粗布,沾着点清晨的水汽,凉丝丝地沁着手心。她凑近闻了闻,只有新鲜猪肉特有的腥气,没有半点杂味,这才放心地付了钱,用粗纸包着肉往茶记走。路过巷口的早点摊,张婶喊住她:“小妹,今天茶记开不开门?我还想喝你泡的滇红呢!”阮小妹笑着点头:“开!今天还做红烧肉,张婶要是不嫌弃,等炖好了来尝一口!”
回到茶记时,晨光已经爬进了柜台,把玻璃罐里的滇红照得发红。阮小妹先把肉放在案板上,转身去里屋看煤炉——昨晚她就把煤炉的底子搭好了,今早出门前又添了两块新煤,此刻火苗正从炉口探出来,裹着淡淡的柴火香,把红泥炉身烘得暖融融的。她往炉上坐了口粗陶砂锅,先烧着水,再转身对着镜子理围裙。围裙是奶奶留下的,蓝布底上绣着白色的山茶,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她系围裙时总习惯把带子在身后打个蝴蝶结,就像小时候奶奶教她的那样。
口袋里的方子纸被指尖摩挲得发皱,阮小妹掏出来铺在案板上,纸上的字迹是奶奶晚年写的,有些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步骤一条条写得清楚:“五花肉切两厘米见方,冷水下锅,加姜片料酒去血沫”“冰糖小火炒至琥珀色,下肉块裹糖色”“加老抽黄酒,香叶八角,大火烧开转小火焖一个时辰”,末尾画着朵小小的山茶花,花瓣上还留着点墨渍,想必是当年奶奶不小心蹭上的。她想起昨天本杰明坐在窗边,捧着滇红杯子说“缘分要慢慢寻”时的模样,他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像撒了层碎金,心里忽然有点发甜,忍不住朝门口望了望,风铃安安静静地挂在门框上,还没有响。
水开了,阮小妹把案板上的五花肉切成块。她握着奶奶留下的那把碳钢刀,刀刃还很锋利,切肉时“咚咚”的声响在小店里回荡,每块肉都切得大小均匀,边角齐整。切好的肉块放进砂锅,她又从菜篮里捡了块生姜,不用刨子,直接用刀背拍扁,丢进锅里,再从酒坛里舀了半杯黄酒倒进去——奶奶说过,黄酒去腥味最地道,比料酒更鲜,炖出来的肉还带着点酒香。
盖好砂锅盖,她转身去博古架上取滇红。博古架是爷爷年轻时打的,木头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茶罐,最显眼的就是那罐滇红,罐口用红布扎着,布角都洗得发白了。她抓了一小撮茶叶放进盖碗,热水注入的瞬间,茶香裹着热气漫开来,带着点焦糖和花果的甜香,刚好盖过肉锅飘出的淡淡腥气。她把盖碗端到窗边的桌子上,又给旁边的椅子摆上杯垫,心里默默盼着:本杰明今天要是能来,刚好能喝上热乎的。
“叮铃——”门口的风铃忽然响了,阮小妹抬头时,正看见本杰明拎着个布袋子走进来,袋子口露出两个黄澄澄的橙子,果皮上还沾着点水珠。他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的皮质手表,笑着朝她晃了晃袋子:“早啊,阮小妹。昨天喝了你的红糖姜茶,今天特意去市场挑了点橙子,想着解腻正好,配红烧肉应该不错。”
阮小妹的脸颊一下子热了,赶紧转过身去擦手,指尖碰到围裙上的山茶绣纹,又觉得心跳快了些。“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做红烧肉?”她声音轻轻的,不敢回头看他,怕他瞧见自己泛红的耳根。
“猜的。”本杰明走到操作台旁,把橙子放在瓷盘里,目光落在砂锅里的五花肉上,“昨天你说奶奶最会做红烧肉,我想着今天说不定能尝个鲜。对了,你这红泥炉挺特别的,是老物件吧?”他伸手碰了碰炉身,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炉身上还留着几道浅纹,像是用指甲刻的图案。
“是我奶奶年轻时用的。”阮小妹拿起长柄铲,往另一个小锅里放了两块冰糖,小火慢慢搅着。冰糖在锅里渐渐融化,先是变成乳白色的液体,接着又慢慢变成琥珀色,冒着细小的泡泡,甜香一点点散开来。“奶奶说这炉子焖肉最香,火力稳得很,肉炖出来不柴不腻,连骨头缝里都能浸满味儿。”她把砂锅里焯好的五花肉捞出来,控了控水分,等糖色熬得正好,“哗啦”一声把肉块倒进锅里。
肉块裹上糖色的瞬间,油花“滋啦”响着溅起来,阮小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本杰明伸手替她挡了挡,笑着说:“小心烫。”她抬头看他,刚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眼里带着点笑意,像揉了把星光,让她一下子忘了该说什么,只能赶紧低头翻炒肉块。
肉块在锅里慢慢变成了深红色,每一块都裹满了亮闪闪的糖色,香气一下子窜了出来,飘到门口时,刚好有个路过的小姑娘拽着妈妈的手停下:“妈妈,好香啊,我想吃这个!”阮小妹听见了,朝门口笑了笑,小姑娘也朝她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跟着妈妈走了。
本杰明凑在旁边,看着她熟练地加老抽、倒黄酒,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晒干的香叶和八角,往锅里丢了一片香叶、一颗八角。她的动作很轻,手腕微微转动,和苏菲偶尔在厨房里煮炖菜时的样子莫名重合。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苏菲总在巴黎的小厨房里忙碌,系着一条和阮小妹差不多的碎花围裙,手里拿着木铲搅着锅里的炖菜,说要给他做“中国味道”。当时他不懂为什么苏菲总对着炖锅叹气,现在闻着这肉香,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像被阳光裹住了。
“你加黄酒的量,跟苏菲好像。”他指着砂锅,声音轻了些,“苏菲煮肉也总说,黄酒要刚没过肉面,这样肉才够鲜,不会有腥味。”
阮小妹的手顿了顿,低头看了看砂锅——奶奶的方子上确实写着“黄酒漫肉”,她刚才倒的量,刚好没过肉块的一半,再添一点就能漫过肉面了。她从酒坛里又舀了小半杯黄酒倒进去,抬头看向本杰明:“说不定她们以前真交流过做菜的法子呢?昨天看你手机里的照片,苏菲和我奶奶笑起来的眉眼特别像,都是眼角弯弯的,看着就亲切。”
“说不定真的交流过。”本杰明接过她递来的滇红,茶杯是粗陶的,握在手里暖暖的。他目光落在操作台角落的方子上,山茶花的图案在晨光下格外显眼,“苏菲的相册里,有张和你奶奶的合照,背景就是个小厨房,你奶奶手里还拿着个砂锅,跟你这个砂锅的纹路好像,都是粗陶的,上面还有点黑渍。”
两人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又响了,李婶拎着个布袋子走进来,袋子里装着刚买的青菜,刚进门就吸了吸鼻子:“哟,小妹今天做红烧肉啦?这香味,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她凑到砂锅边,踮着脚往缝里看,眼睛亮晶晶的,“这颜色,跟你奶奶当年做的一模一样!我记得以前你奶奶做红烧肉,我总来蹭一碗,你爷爷还跟我抢着挑带皮的块呢,说带皮的最香!”
阮小妹被说得笑起来,转身从橱柜里拿了个茶杯,给李婶泡了杯滇红:“李婶你坐,今天多做了点,等炖好给你装一碗带回家,让李叔也尝尝。”
“那我可就等着了!”李婶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喝了口茶,又看向本杰明,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着说:“小伙子今天来得早啊,昨天你们聊的那事,我回去想了想,真是缘分!苏菲和小妹奶奶,当年在唐人街可是最要好的姐妹,天天一起去买菜,一起在厨房里琢磨新菜式,后来苏菲要去法国,小妹奶奶躲在厨房里哭了好几天呢,眼睛都肿了!”
“真的吗?”阮小妹眼睛一下子亮了,手里的长柄铲都忘了放,“我奶奶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只说以前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去了远方,再也没见过。”她小时候总缠着奶奶问那个朋友的事,奶奶却总笑着转移话题,说等她长大了就知道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本杰明带来的消息。
“你奶奶就是嘴硬,心里记挂着呢。”李婶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当年你奶奶送苏菲走的时候,特意在厨房里炖了一锅红烧肉,装在个陶瓷罐里让她带着,说怕她在国外吃不到家乡味。那罐子还是你奶奶陪嫁时带的,上面也刻着山茶花,跟你这茶罐一模一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们俩还能遇见,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本杰明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软意,他看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红烧肉,汤汁裹着肉块轻轻翻滚,油花在水面上漂着,像撒了层碎金。又看了看阮小妹低头搅茶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浅金色的光,暖得像小时候苏菲抱着他,在巴黎的壁炉前烤火时的温度。他想起昨天阮小妹捧着滇红杯子,轻声念的那句“此缘深,待相逢人寻”,原来缘分早就在这些小事里扎了根——藏在红烧肉的香气里,藏在两代人递过的茶碗里,藏在跨越了山海与时光的牵挂里。
“差不多能揭盖了。”阮小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好指到十一点。她小心地掀开砂锅盖,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涌出来,裹着酒香和香料的味道,差点让她吸了吸鼻子。肉块炖得油亮油亮的,深红色的汤汁浓稠地裹在肉上,连姜块都吸满了肉香,变得软软的。她用筷子轻轻扎了扎肉皮,筷子没费什么劲就穿了过去,笑着说:“好了,奶奶说这样就是炖烂了,吃着不塞牙,连牙口不好的老人都能吃。”
她从橱柜里拿了三个粗瓷碗,先给李婶盛了一碗,肉块堆得满满的,又舀了两勺汤汁浇在上面;再给本杰明盛了一碗,特意挑了几块带皮的,他昨天说喜欢吃带皮的;最后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刚好够尝个味。三人坐在窗边的桌子旁,阳光落在碗里,肉块泛着温润的油光,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
李婶先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化了,肉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黄酒的甜,一点都不觉得腻。她忍不住点头:“就是这个味!跟你奶奶做的一模一样,我多少年没吃到了!”本杰明也夹了块肉,慢慢嚼着,肉皮QQ的,瘦肉不柴,肥肉不腻,汤汁的味道浸到了每一丝肉里,再配着一瓣酸甜的橙子,口感更丰富了。他放下筷子,赞不绝口:“比苏菲做的还好吃,难怪苏菲总说,你奶奶的红烧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总算信了。”
阮小妹心里甜滋滋的,低头看着碗里的肉,忽然想起奶奶坐在藤椅上,摸着她的头说过的话:“做菜要用心,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也不行;待人也要用心,真心换真心,日子才过得暖。用心做的菜,吃的人能尝出来;用心交的人,日子久了能记下来。”她抬头看向本杰明,刚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眼里带着笑意,像盛着晨光,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滇红的茶香混着红烧肉的香气,在暖融融的小店里慢慢散开,风铃声偶尔响一下,像是在轻轻附和。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阮家茶记”的招牌上,山茶花的刻痕在光影里愈发清晰,像在诉说着一段跨越时光的缘分,正从红烧肉的香气里,从温热的茶碗里,慢慢走向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