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夜雨，来得急而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瞬间模糊了外面流光溢彩的世界。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旋即又被密集的雨幕覆盖。
江熠握着方向盘，车速不快。雨夜的街道显得冷清而空旷，只有零星的车灯如同鬼火般在雨雾中穿梭。车内没有开音乐，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雨点撞击车身的嘈杂声响，反而衬得车内空间更加死寂。
胃部的钝痛已经转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疲惫的隐痛，像背景噪音一样存在于他的感知里。比这更清晰的，是手臂上那几道被沈玉茹指甲掐出的血痕，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地下停车场里那场精彩绝伦的“慈母”表演，和那句淬毒的诅咒。
“丧门星……怎么就不死在外面……”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反复凿刻着他的神经。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那个冰冷的公寓此刻只像一个更大的囚笼。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任由冰冷的雨夜将他和外界隔绝开来。或许潜意识里，他只是在逃避，逃避那无处可去的孤独和胸腔里几乎要将他撑裂的恨意。
在一个红灯前，他缓缓停下。透过被雨水扭曲的车窗，他看到路边一家尚未打烊的便利店，灯光明亮，像一座孤岛。鬼使神差地，他打了方向盘，将车靠边停下。
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快步走进便利店，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店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关东煮和咖啡的混合气味。只有一个店员百无聊赖地站在收银台后刷着手机。
他走到冷饮柜前，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冰凉的触感透过瓶身传来，稍稍压下了掌心伤口的灼热感。就在他转身准备去结账时，便利店那扇透明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风铃急促地响了一声。
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显得有些仓促狼狈的身影闯了进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江熠的脚步顿在原地。
林墨也看到了他。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脸上瞬间闪过极大的错愕、慌乱，以及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窘迫。她手里还捏着一把滴着水的长柄雨伞，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空气凝固了。只有便利店音箱里播放的、甜得发腻的流行歌曲，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天前，阳光花房里，录音笔冰冷的声音，她崩溃的哭喊，他最后那句“你的心……到底有多瞎”，还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而此刻，他们却在这个狭小、廉价、弥漫着食物加热剂味道的空间里，猝不及防地重逢。
林墨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江熠。他看起来……很糟糕。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雨水打湿，肩头颜色深了一块，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破碎的冰冷感。完全不见平日那种冷峻疏离、甚至带着刺人锋芒的模样。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那些被她强行压下的、关于录音笔的怀疑和不安，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紧接着，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在网络上已经开始发酵的新闻标题和视频片段，也猛地窜入脑海——
【江氏二少江熠涉嫌窃密被扫地出门！】【现场直击：江夫人痛斥儿子白眼狼，家族彻底切割！】【视频：江熠被媒体围堵，面色惨白沉默以对……】
视频里，沈玉茹声泪俱下的控诉，记者们尖锐的提问，江熠那异样的沉默和苍白……每一个画面都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原本混乱的心绪，此刻更加纷乱如麻。她应该立刻转身就走，像之前那样，将他视作洪水猛兽，彻底划清界限。辰哥和父母都是这么告诫她的。可是……可是那双曾经在黑暗中给予她笨拙温暖的眼睛，此刻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空洞和……绝望？
“你……”林墨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没事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关心吗？她凭什么关心一个“陷害”辰哥、甚至可能“窃取商业机密”的人？但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那些指控似乎又变得有些……虚幻和难以置信。
江熠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仿佛她的出现，她的问话，都只是空气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沉默，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林墨更加心慌意乱。她攥紧了手里的雨伞，指节发白，试图为自己突兀的关心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为自己混乱的内心找一个支点。
“我……我看到新闻了。”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质问和……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急切，“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做了那些事？窃取商业机密？被江家……赶出来了？”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心虚、慌乱或者哪怕一丝一毫的辩解。只要他否认，只要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或许她就能……
然而，江熠依旧沉默。他甚至微微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雨幕，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冰雕。仿佛她的质问，和那些新闻一样，都与他无关。
他的这种反应，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林墨心中那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反而点燃了一种被无视、甚至被轻视的恼怒和委屈。他这是什么态度？默认了吗？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愤懑攫住了她。她向前一步，声音拔高了些，带着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尖锐：“你说话啊！江熠！你到底有没有做？！你知不知道那些新闻写得有多难听？！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江伯伯和伯母有多伤心多丢脸？！你知不知道辰哥他为了帮你平息事端，付出了多少努力，承受了多大压力？！”
她一股脑地将所有情绪倾泻出来，像是在指责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对，一定是这样。他沉默，是因为他无从辩解！他愧疚！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尤其是辰哥！辰哥那么完美，那么善良，还在为他奔波，而他呢？却在这里一副半死不活、拒绝沟通的样子！
听到“辰哥”两个字，江熠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重新将目光落在林墨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极致疲惫后的、深入骨髓的荒凉和……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讽刺。
那眼神，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林墨感到心慌。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的咄咄逼人和不分青红皂白。
“你……”林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你为什么不解释？如果你没做，你为什么不告诉……”
“告诉你什么？”
江熠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和漠然。
三个字。平平无奇。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林墨的喉咙，让她所有未说完的话都卡在了那里。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真相？告诉你你全心信赖的“辰哥”是个彻头彻尾的窃贼和骗子？告诉你你那双眼复明的眼睛和你的心，选择性失明到了何种可笑的程度？
告诉你，然后呢？再听你一次义正辞严的“我相信辰哥”？再看你一次崩溃逃避，把真相当作毒药？
太累了。也太多余了。
江熠看着她瞬间哑然、不知所措的表情，眼底那丝微弱的讽刺悄然扩大，却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疲惫和冰寒之中。他不再看她，拿着那瓶矿泉水，走到收银台前，扫码，付款。整个过程沉默而机械。
店员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气氛诡异的男女，但识趣地没有多问。
江熠接过找零，转身，径直走向门口，没有再看林墨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打扰了他买水的陌生人。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风雨声瞬间变大。他毫不犹豫地步入了冰冷的雨幕之中，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
林墨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滴水的雨伞，像个傻瓜一样。耳边回荡着他那句沙哑的“告诉你什么？”，和他最后那个疲惫到极致、仿佛对她整个人都已彻底放弃的眼神。
窗外，他的车灯亮起，引擎声响起，然后缓缓驶离，消失在迷蒙的雨夜深处。
便利店的温暖空气忽然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闷热。甜腻的流行歌曲变得格外刺耳。
她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她跑来，质问他，用那些未经证实的新闻指责他，用江辰来刺激他……而他，只是用沉默和一句精疲力尽的反问，就将她所有的气势和“正义感”击得粉碎。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懊悔和难以形容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她。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又一次，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而她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冰冷入骨。像是要彻底洗净什么，又像是要将某些东西，永远尘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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