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的喧嚣声浪，如同潮水般拍打着江熠所在的昏暗角落，却始终无法真正侵入那片被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隔绝开来的空间。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冰冷的锥子在腹腔内缓慢而执拗地钻凿，冷汗早已浸湿了他内里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不适的寒意。
他微微蜷缩着身体，靠在并不舒适的沙发椅背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睫下，偶尔抬起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死寂的冰冷。
江辰那番“情真意切”的祝酒词，那些热闹而空洞的“生日快乐”，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怜悯、或轻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尖，不断落在他身上，试图刺探他的反应。
但他只是沉默。如同暴风雨中心那片异常平静的低气压区，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死死压在那副看似脆弱不堪的皮囊之下，凝结成坚不可摧的寒冰。
他知道江辰在看他。那条毒蛇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带着一种审视猎物垂死挣扎的、残忍的愉悦感。他甚至能想象出江辰此刻内心那翻涌的、即将得逞的快意。
“星晖窃密”的污名，“家族切割”的绝情，再加上即将上演的“生日宴盗窃”……一环扣一环，目的就是要将他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很完美的计划。很符合江辰那喜欢在聚光灯下将人碾碎、享受众人仰慕又同时扮演悲悯者的变态心理。
前世，他就是倒在这一步。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父母震怒，重罚加身，尊严被彻底碾碎，心也随之死去。
这一世……
江熠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西装内衬口袋里，那枚母亲留下的、样式简单的银戒。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的力量。
他又一次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胃部的痉挛让他几乎想要弯下腰去，但他强行忍住了。任何异常的反应，都可能引起江辰更深的警惕。他必须看起来像一个真正陷入绝境、茫然无助、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审判的废物。
只有这样，猎人才会放心地靠近，才会毫不犹豫地踩上那根最致命的弦。
他的目光看似涣散地扫过宴会厅。衣香鬓影，笑语喧哗。每个人都在享受着这场精心编织的虚假繁华。他看到江震霆正与几位政要举杯，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看到沈玉茹正拉着一位富太太的手，亲热地说着什么，笑得花枝乱颤，仿佛不久前那个在地下停车场对他发出恶毒诅咒的女人只是幻影；看到林墨……
他的目光在林墨身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她站在一群千金小姐中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端着的酒杯几乎没怎么动过。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忽地扫过他这个方向，眉头微蹙，那双刚刚复明、清澈动人的眼眸里，盛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是因为那支录音笔？还是因为此刻他这副过于“平静”的狼狈相？
江熠很快移开了视线。不重要了。无论她此刻在想什么，是最后的怜悯还是更深的厌恶，都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也无法改变他们早已注定的、背道而驰的结局。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江辰布下的杀局上。
他看到了那个“道具”——那位远房表叔手腕上熠熠生辉的百达翡丽星空腕表，此刻正被几个年轻人围着观赏，表叔的脸上洋溢着炫耀的兴奋。他也看到了那个端着酒盘、眼神却不时瞟向他的侍者。还有那个看似与其他宾客无异、却总在微妙地调整位置、始终游离在他附近的一个陌生面孔。
网已经撒下。只等收网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胶水中缓慢流淌。胃部的疼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额角的冷汗擦了又冒出来。他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来维持外表的平静，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位侍者端着盛满精致小点的银盘，微笑着向他走来。
“先生，需要来一点吗？”侍者语气恭敬，脸上是标准的服务式微笑。
江熠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用，谢谢。”
侍者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像是没站稳般，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银盘猛地一歪！
盘子里那些油腻的、酱汁浓稠的点心，眼看着就要劈头盖脸地洒在江熠那件本就寒酸的黑色西装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而“自然”！
几乎是本能，江熠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同时手臂下意识地抬起格挡！
“哎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先生！”侍者惊慌失措地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试图稳住银盘，但已经晚了。几块沾着浓稠酱汁的点心还是掉了出来，其中一块更是直接砸在了江熠抬起的手臂袖口上，深色的酱汁瞬间晕染开来，留下一片难看的污渍。
这边的动静虽然不大，但也立刻吸引了附近一些宾客的目光。人们纷纷侧目看来，看到江熠袖口那片醒目的污渍和他愈发难看的脸色，眼神中的意味更加复杂。
“怎么回事？”一个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江辰不知何时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悦，看向那名侍者，“怎么这么不小心？”
“对不起，大少爷！我……我没站稳……”侍者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鞠躬。
“毛手毛脚的！”江辰轻声斥责了一句，随即转向江熠，眉头微蹙，语气充满了“兄长”的无奈和体贴，“小熠，没事吧？看这弄的……快把外套脱下来，我让人立刻拿去处理一下。”他说着，就很自然地伸出手，要帮江熠脱下那件染污的外套。
一切发生得行云流水，自然得无可挑剔。意外，道歉，兄长解围，合情合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江熠身上。看他是否会接受这份“好意”，脱下那件关键的外套。
江熠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胃部的剧痛。他看着江辰那双看似关切、实则深藏着冰冷算计的眼睛，看着侍者那“惊慌失措”的表情，看着周围那些看客们好奇探究的眼神。
他知道，外套一旦脱手，那块要命的“星空”，下一秒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口袋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疼，却也让他混沌的大脑更加清醒。
他抬起手，不是去脱外套，而是轻轻拂开了江辰伸过来的手。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然后，他看向那名还在鞠躬的侍者，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甚至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弧度：
“没关系。”“一点小意外而已。”“不必麻烦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瞬间微微一僵的江辰，只是从旁边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低着头，开始慢条斯理地、极其专注地擦拭着袖口上那摊令人不快的污渍。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他关注。
仿佛刚才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真的就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意外。
整个角落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江辰脸上的“关切”和“无奈”微微凝固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显然没料到江熠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平静。这不符合剧本！按照预期，江熠要么应该恼怒斥责侍者，要么应该窘迫尴尬，顺势脱下外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轻描淡写地将这场“意外”抹去！
那名侍者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向江辰。
周围的宾客们也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交头接耳的声音低低响起。
江熠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擦拭着袖口。一下，又一下。纸巾很快被酱汁染透，他又换了一张。胃部的疼痛因为刚才突然的动作而加剧，让他的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但他擦拭的动作却依旧稳定。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擦拭一件无比珍贵的艺术品。又像是在……耐心地等待什么。
时间，在这诡异的平静和缓慢的擦拭动作中，仿佛再次被拉长。
风暴前夕那令人窒息的平静假象，被这一个小小的、出乎意料的变故，骤然打破了一丝裂缝。
而裂缝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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