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那张脸,年轻、英俊,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线条。剑眉下,本该是意气风发或偶尔忧郁的星眸,此刻却沉如寒潭深渊,翻涌着二十五岁的皮囊绝不该有的浓烈恨意与沧桑。江熠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镜面,指尖下是温热的、富有弹性的皮肤触感。二十五岁。胃癌确诊前一年。健康得近乎奢侈。
前世蚀骨的癌痛、冰冷的仪器、窗外呼啸的暴雪、还有林墨依偎在江辰怀里那刺眼的笑……所有临死前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他重生的意识。恨意,那焚烧灵魂又冻彻骨髓的恨意,并未因躯壳的年轻而消散,反而在这具充满活力的身体里找到了更猛烈的燃料,无声咆哮。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唇边逸出,在奢华却死寂的卧室里显得格外瘆人。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地狱重临的冰冷确认。他回来了。回到了五年前,林墨刚刚复明,江辰顶替的谎言初成,而他那偏心的父母,正扮演着其乐融融的戏码之时。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隐痛,远不如前世晚期那般蚀骨,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重生的恍惚。提醒他,命运的绞索,已经开始缓缓收紧。
门外,传来节奏轻快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曾代表过某种虚伪的温情,如今只让他胃里的隐痛加剧几分。
“小熠?醒了吗?”母亲沈玉茹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传来,带着刻意放柔的腔调,甜腻得发齁。江熠甚至能想象出她脸上此刻挂着的、精心调整过的“慈爱”表情。“早餐准备好了,有你最喜欢的蟹粉小笼包哦。快下来吧,你爸爸和哥哥都在等你呢。”
哥哥。江辰。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钩子,瞬间勾起了江熠记忆中那张虚伪得意的脸。镜中的眼神骤然又冷下几度,几乎凝成实质的冰霜。前世临死前,江辰那番刻毒的话语犹在耳边:“…父亲母亲默许!乐见其成!…你只是个感情用事的废物!…林墨跟着你有什么前途?…”
他闭了闭眼,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戾气。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死水般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他需要冷静。愤怒在前世已经耗尽了所有价值,这一世,他需要的是绝对的清醒和冰冷的计算。
他不再看镜子,转身走向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动作间,身体协调有力,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与他灵魂里那份沉重的死寂形成诡异的割裂感。指尖划过一排排价值不菲的手工定制西装,最终停在了一套剪裁最为利落、颜色也最深的炭灰色西装上。前世的他或许会选择更明亮、更显年轻的颜色,试图融入那个所谓的“家”。现在?他只想用这深沉的灰,包裹住自己,也包裹住所有翻腾的恨意。
穿戴整齐,镜中人已然褪去了睡袍的随意,变得冷峻而疏离。昂贵的西装包裹着年轻挺拔的身躯,像一件冰冷坚硬的盔甲。他最后调整了一下袖口,腕间那只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折射着冷光。这身皮囊,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曾经是他渴望融入那个“家”的证明,如今,只是他暂时栖身的战场。
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的隐痛和灵魂深处尖锐的嘶鸣,江熠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无数个“温馨”家庭早餐的场景重叠,却又如此不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却冰冷的光,照在光可鉴人的长餐桌上。佣人们无声地穿梭,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咖啡的醇香、新鲜烤面包的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虚伪的味道。
父亲江震霆坐在主位,正低头看着一份财经报纸,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全世界都在等着他裁决。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皮扫了江熠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落回报纸上。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算是打过招呼。
母亲沈玉茹则立刻从桌边站起身,脸上堆砌着过分热情的笑容迎了过来。她保养得宜,穿着合体的香奈儿套装,浑身散发着昂贵的香气。“哎哟,我的小熠起来啦!快让妈妈看看,昨晚睡得还好吗?”她伸出手,似乎想如往常一样亲昵地拍拍江熠的脸颊或整理一下他并不凌乱的衣领。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江熠皮肤的刹那,江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前世病榻上,就是这双手的主人,一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说着“小熠啊,认了吧…别闹了妈心疼”,眼神里却只有对他“不懂事”的厌烦。那冰冷的“心疼”,比江辰的刀子更让他心寒。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调整站姿,恰好避开了沈玉茹的触碰,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长桌的末端,距离主位最远的位置,也是距离江辰最远的位置。
沈玉茹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滞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错愕和不悦。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嗔怪道:“这孩子,怎么还躲着妈妈了?快坐下,小笼包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悻悻地收回手,坐回江震霆旁边的位置。
江熠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沉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桌面丰盛的早餐,最后,落在了斜对面那个正慢条斯理往吐司上涂抹鱼子酱的男人身上。
江辰。
他穿着质感极佳的浅灰色羊绒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俊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文尔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完美得无可挑剔。他察觉到江熠的目光,抬起头,脸上立刻绽放出无懈可击的兄长式笑容,眼神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小熠,脸色怎么还有点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江辰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磁性。他放下银质餐刀,拿起手边的咖啡杯,姿态优雅从容,“工作上的事情别太拼,身体要紧。有什么难处,随时跟哥说。”他抿了一口咖啡,姿态闲适,仿佛昨夜那个在江熠临死记忆里狰狞恶毒的人只是幻影。
多么完美的表演。多么熟悉的台词。前世,正是这温和关切的假面,骗过了所有人,包括那个瞎了心的林墨。每一次“关心”,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江熠放在桌下的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掀翻桌子的暴戾。胃部的隐痛似乎也随着江辰的声音而加剧。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汹涌的冰寒,再抬眸时,已是一片淡漠的平静。
“还好。”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话,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劳大哥费心。”他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也压下了翻涌的血腥气。
“哎,这孩子,跟你哥还客气什么。”沈玉茹立刻接话,试图缓解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凝滞。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蟹粉小笼包,作势要放到江熠面前的骨碟里。“快尝尝,阿姨一大早现包的,鲜得很。”
江熠没有动筷,甚至没有看那个小笼包一眼。他目光落在自己干净的骨碟边缘,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谢谢妈,不太饿。”
沈玉茹的动作再次僵住。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委屈,看向江震霆:“震霆,你看看小熠,这孩子怎么……”
“食不言,寝不语。”江震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沈玉茹的抱怨。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餐桌,在江熠毫无波澜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端倪,最终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疏离。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仿佛江熠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不识抬举的忤逆。“吃饭。”
餐桌上的气氛彻底降至冰点。只有刀叉偶尔碰触骨瓷的轻微声响,还有江辰依旧从容的咀嚼声。阳光明媚,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驱不散这奢华牢笼里无声的窒息感。
江熠机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面前的白粥送入口中。温热的粥滑过食道,却激不起任何食欲,反而让胃部的隐痛更加清晰。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石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江辰投来的、带着探究和一丝玩味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身上逡巡。沈玉茹时不时投来的、混合着担忧(或许是真有几分)和明显不快的眼神。还有江震霆那带着审视和厌烦的沉默威压。
这就是他的家。他重生归来的“天堂”。一个用金钱堆砌、用血缘捆绑、用谎言和偏心构筑的华丽地狱。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前世的血腥味。
他强迫自己咽下口中的粥,味同嚼蜡。就在他准备放下勺子,结束这场折磨时,管家陈伯悄无声息地走到沈玉茹身边,微微躬身,双手恭敬地递上一个薄薄的信封。
“太太,这是您交代的。”陈伯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餐厅里依旧清晰可闻。
沈玉茹像是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由头,脸上立刻又堆起笑容,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自我感动的神情,接过信封,然后隔着长长的餐桌,直接递向江熠。
“小熠啊,”她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拿着。上次你提过想换辆车,男孩子嘛,开辆好车是门面。这五十万,就当妈妈给你的零花钱,不够再跟妈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你看,妈妈多疼你”的满足感,仿佛这五十万就能抹平一切,就能让他继续扮演那个乖巧懂事、被随意打发的小儿子。
那只信封,白色的,薄薄的。在江熠的视野里,却瞬间与前世病榻上,管家送来的那张“好好养病”的支票重叠了!同样的轻飘飘,同样的带着施舍的味道,同样的……是他被彻底边缘化、被当作麻烦打发的象征!
前世临死前被遗弃的冰冷、被当作垃圾处理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轰然冲垮了他竭力维持的冷静堤坝!胃里的绞痛猛地加剧,几乎让他弯下腰去。灵魂深处那压抑的、滔天的恨意,被这轻飘飘的五十万彻底点燃!
他猛地抬眼,那双一直平静如死水的眼眸,此刻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冰冷的、带着毁灭性的戾气瞬间爆发,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狠狠刺向沈玉茹!
沈玉茹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骇人寒意吓得手一抖,信封差点掉落。江辰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的温雅笑容消失,微微眯起了眼,带着审视和警惕。连一直漠然的江震霆也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江熠。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江熠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信封。他伸出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风声,却不是去接,而是猛地一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餐厅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承载着“慈母心意”的白色信封,被江熠的手背狠狠扫飞!它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里面的支票滑落出来,像一片苍白的纸钱,飘飘荡荡,最终无力地落在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
沈玉茹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受伤,脸色瞬间煞白。江辰放下了咖啡杯,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淬毒的冰。江震霆“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银叉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江熠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几张写满震惊、愤怒和不解的脸,目光最后落在那张飘落的支票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寒的冰冷。
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提醒他这具身体也并非无懈可击。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柄终于出鞘、染着前世血污的利剑,带着决绝的锋芒。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那冰冷的眼神,那扫落支票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拉开身后的椅子,椅子腿与大理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然后,他转身,迈开脚步,沉稳而有力,一步一步,径直离开了这间金碧辉煌、却让他灵魂都感到窒息的餐厅。
脚步声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他走向玄关,走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孤绝而冰冷。
身后,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沈玉茹陡然拔高的、带着哭腔的质问打破:“江熠!你给我站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紧接着是江震霆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反了天了!”
还有江辰那听不出情绪、却更让人脊背发凉的劝解:“爸,妈,别生气,小熠可能……心情不好。”
这些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地传入江熠耳中,却再也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涟漪。他走到玄关,佣人早已被餐厅的动静吓得躲开。他亲手拉开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
门外,是阳光明媚的花园,绿草如茵,名贵的花卉争奇斗艳。微风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拂面而来。多么美好的世界。
可江熠站在门口,阳光落在他年轻却冰冷如雕塑的脸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光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着外面的繁华盛景,却只有一片荒芜的、被恨意彻底冰封的冻土。
地狱重临。
阳光之下,无处不是地狱的囚笼。
他抬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虚假的阳光里。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身后那个“家”里所有的喧嚣与伪饰,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关于温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冰冷的新生,在恨意中,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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