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城中村(09:00-12:00)】
09:00,周宇航的帆布鞋陷进巷子口的垃圾堆里。
腐烂的菜叶混着外卖餐盒的馊味钻进鼻腔,他下意识摸了摸牛仔裤后兜——上周新买的索尼降噪耳机还在,可今天偏要听最真实的声音。
手机镜头从垃圾堆缓缓上移,定格在被高楼切割成菱形的天空,17层居民楼的空调外机滴着水,在镜头里砸出细碎的光斑。
“都打起精神!今天早高峰必须冲单!”
穿蓝色马甲的站长站在电动车上吼,声音被巷子两侧的墙壁弹回来,撞得周宇航耳膜疼。
三十多个骑手蹲在地上吃早饭,塑料碗里的豆浆冒着热气,油条泡在粥里,像漂浮的孤岛。
周宇航的手机镜头悄悄对准那个蹲在垃圾桶旁的中年男人——褪色的头盔放在脚边,露出的鬓角全是白霜,左手腕缠着块用透明胶带粘好的电子表,表盘显示09:05。
“老杨,今天还跑14小时?”旁边的年轻骑手拍他肩膀,运动手环在阳光下闪着廉价的光。
老杨把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塑料碗捏扁的瞬间,周宇航听见他假牙碰撞的脆响:“儿子下个月交学费,还差三千。”他的蓝色马甲袖口磨出个洞,
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领口印着“XX化肥厂”——十年前破产的国营企业,和周宇航父亲当年待的工厂一模一样。
周宇航蹲在一辆废弃共享单车后面,手机屏幕上的“录制”键已经亮了47分钟。
镜头里,老杨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动作慢得像电影慢镜头。
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直直看向周宇航的方向,吓得周宇航赶紧把手机藏进怀里——昨天在菜市场拍卖菜大妈,被当成小偷追了三条街,现在看见镜头就心慌。
“你是干啥的?”
老杨推着电动车走过来,刹车皮摩擦的尖啸刺得人耳朵疼。
周宇航的心跳瞬间飙到120,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拍纪录片时,导师说的话:“好的拍摄者要像空气,让被拍者忘记你的存在。”
他掏出包里的录音笔——黑色的,上周刚在闲鱼淘的二手货,假装记者:“我……我是大学生,做社会实践调查。”
老杨的眼睛眯成条缝,盯着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调查啥?调查我们这些人怎么被算法玩死?”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白色的皮屑:“小伙子,我知道你拍视频。拍吧,拍清楚点,让我儿子看看他爸是怎么挣钱的。”
周宇航的手指悬在“停止录制”键上,突然看见老杨蓝色马甲第二颗纽扣上的血迹——上周送餐时被闯红灯的电动车撞的,站长说“不算工伤,自己负责”。
巷子宽度1.2米,刚好容两辆电动车错身,墙根的狗尾巴草从水泥缝里钻出来,沾着外卖小票的碎片
骑手早餐平均花费3.5元:豆浆1元 油条1元 粥1.5元,塑料袋在风中翻滚,像褪色的旗帜
老杨的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个保温箱(贴满外卖平台logo),后座绑着捆扎带(上周帮独居老人搬行李时要的),脚踏板上的矿泉水瓶里插着支野菊花(今早在路边摘的)
11:30,早高峰的订单提示音像密集的枪声。老杨的电动车冲出巷子时,周宇航的手机镜头追着那朵野菊花——在车流里颠得像要折断。
他突然想起父亲下岗那年,也是这样骑着二八大杠满城找活,车后座绑着母亲做的布老虎,说“给客户家孩子玩”。
现在那只布老虎还在周宇航的书柜里,老虎眼睛掉了一颗,露出里面的棉絮,像老人浑浊的眼球。
【中午·剪辑室(13:00-15:00)】
13:00,周宇航用钥匙打开loft隔断间的门,霉味混着泡面味扑面而来。
月租1800元的空间被隔成两层,楼下是工作室,楼上是卧室——准确说是“阁楼”,直不起腰,晚上睡觉只能蜷着腿,像胎儿在母体的姿势。
墙上贴满泛黄的拍摄计划表,用红笔圈出的“外卖骑手生存实录”已经拍到第三集,旁边是粉丝寄来的明信片,最上面那张写着:“周导,你的镜头有温度。”
“航哥,快来!这素材绝了!”
实习生小唐举着电脑跑过来,屏幕上是老杨擦汗的特写——汗珠从鬓角滚到下巴,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钻,滴落在蓝色马甲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周宇航把背包扔在折叠床上,弹簧发出痛苦的呻吟,三个月前在宜家买的,当时促销价299元,现在每天都在提醒他“廉价”的滋味。
“这段必须加音乐!”摄影师小林把耳机摔在桌上,苹果电脑的logo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我昨晚找好的BGM,钢琴版《这世界那么多人》,绝对催泪!”
他点开音频文件,舒缓的钢琴声流淌出来,周宇航却突然想起老杨假牙碰撞的脆响——比任何背景音乐都真实。
“不行,”周宇航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撤销”,Pr软件界面上的音频轨道消失在时间轴里,“要保留环境音。”
“航哥你疯了?”
小林站起来,电竞椅的滚轮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弧线,“上次拍环卫工人那期,就是因为没加音乐,播放量才三千!你想不想火了?”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MCN机构的微信:“周导,新视频什么时候发?我们准备推流。”
实习生小唐抱着膝盖蹲在角落,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觉得……环境音挺好的。刚才看素材时,听见老杨说‘最怕差评’,后面有电动车鸣笛,特别有……有冲击力。”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犹豫着,点开自己的B站账号——粉丝327个,最新一条视频播放量289,是上周拍的流浪猫。
周宇航盯着屏幕上老杨的脸——被岁月犁出的沟壑里,藏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倔强。
三年前父亲查出肺癌晚期,躺在病床上还在算医药费:“化疗一次八千,能省就省。”
当时周宇航刚失业,在出租屋里剪婚庆视频,赚的钱连父亲的止痛药都买不起。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用镜头说话,却要靠煽情音乐博眼球?
“放慢镜头0.5倍速,保留原声。”周宇航按下空格键,屏幕上老杨擦汗的动作突然变慢,汗珠滚落的轨迹清晰可见,背景里的电动车鸣笛、站长的吼声、手机订单提示音交织在一起,像首粗糙却动人的交响乐。
他突然想起导师的话:“最好的剪辑是让观众忘记剪辑,让情感自然流淌。”
电脑桌抽屉里的速溶咖啡:17袋,全是最便宜的雀巢,其中5袋已经过期
墙上的粉丝留言:“UP主能不能拍点正能量?天天卖惨有意思吗?”(用红色马克笔打了叉)
周宇航的笔记本:第37页写着“创作理念:不摆拍,不引导,只记录”,后面被人用铅笔加了句“但要火”
15:00,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
周宇航终于把视频导出,文件名是“外卖骑手生存实录3-老杨的一天”。
点击“保存”的瞬间,电脑突然蓝屏——上周刚换的二手硬盘又出问题,吓得他心脏骤停。
小唐尖叫着扑过来,用纸巾擦他额头的汗:“航哥!别急!我有备份!”她的U盘在阳光下闪着光,外壳印着“三好学生”——初中时得的奖品。
【傍晚·爆款诞生(18:00-20:00)】
18:00,周宇航蹲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萝卜在塑料碗里沉浮,像他此刻的心情。
手机屏幕上,B站的投稿按钮亮得刺眼,旁边放着小林刚发来的微信:“宇航,MCN那边催了,今晚8点前必须发,他们好安排推广。”
周宇航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突然想起老杨说“儿子下个月交学费”时的眼神——和父亲当年看着他录取通知书的眼神一模一样,充满期待,又藏着愧疚。
“算了,发!”
他把最后一块海带塞进嘴里,手机屏幕在暮色中亮起,视频标题敲了又改:“删掉‘底层’‘挣扎’‘苦难’,只留最朴素的《外卖骑手老杨的一天》。”
简介栏写着:“用镜头记录真实,不评判,只呈现。”点击“投稿”的瞬间,关东煮的汤洒在手机屏幕上,像流淌的泪。
19:30,手机突然震动得像要爆炸。
周宇航以为是小林催更,漫不经心地划开屏幕——B站后台消息99 ,微信未读消息127条,微博提示“你上热搜了”。他的心跳骤然停止,手指颤抖着点开视频页面:播放量10.3万,弹幕2387条,评论区像炸开的锅。
弹幕热评(节选):
“看哭了,我爸也是外卖员,每天只睡5小时”(红色爱心表情)
“建议UP主捐钱给老杨,光拍有什么用?”(愤怒表情)
“资本主义的压榨!平台算法才是原罪!”(狗头表情)
“UP主是不是消费苦难?拍这种视频赚流量,良心不会痛吗?”(举报按钮警告)
周宇航的手指在那条“消费苦难”的评论上停留了很久,指甲掐进掌心。
突然想起三年前拍父亲的纪录片,在平遥电影节拿了奖,评委说“镜头有温度”。
可现在,同样的镜头却被骂“冷血”。
他点开私信箱,最新一条是五分钟前收到的:“你这种伪君子,靠别人痛苦赚钱,不得好死!”
发送者头像是黑色的,没有昵称,像个潜伏在网络深处的幽灵。
便利店的电视正在播本地新闻,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说:“我市外卖骑手劳动权益保障问题引发热议,市总工会将开展专项调研……”周宇航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想起视频里老杨说的那句话:“站长说差评一次扣200,相当于白跑一天。”当时他觉得太普通,差点剪掉,现在却成了引爆舆论的导火索。
手机突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
周宇航犹豫着接起,对方的声音像裹着蜜糖:“周导您好!我是星耀传媒的经纪人,看了您的视频特别感动,我们想签您,保底年薪50万,帮您包装成正能量生活记录者……”周宇航的手指突然冰凉,想起老杨那双缠着胶带的电子表——表盘显示的时间,永远比真实时间慢三分钟,因为舍不得换电池。
“我不签。”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裤兜,金属外壳硌得胯骨疼。
便利店的关东煮已经凉透,萝卜变得像石头,可他却啃得津津有味——三年前在父亲病床前,也是这样啃着冷馒头,听着监护仪的滴滴声,觉得人生就是一碗冷掉的关东煮,难吃,却必须吃完。
价值观冲突·三重门:
艺术真实vs社会责任:
周宇航的笔记本上写着:“镜头是客观的,但观众是主观的。记录苦难是否等于消费苦难?如果不记录,苦难就不存在了吗?”(墨水晕开,像未干的泪)
商业变现vs创作初心:
MCN机构的合同(邮件截图):“每月至少产出4条爆款视频,内容方向需符合平台算法推荐,可适当‘艺术加工’。”周宇航在“艺术加工”四个字上画了个巨大的叉。
个人表达vs公共议题:
微博热搜#外卖骑手劳动权益#阅读量已达2.1亿,评论区吵成一团。周宇航的手机突然收到老杨的短信:“谢谢你的视频,站长今天找我谈话,说以后差评不扣钱了。”(后面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像个孩子)
20:00,周宇航走出便利店,晚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掏出手机,重新点开那个骂他“伪君子”的私信,回复:“明天带您去见老杨,看看他是不是被我‘消费’的道具。”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别总想当英雄,拍点真实的东西就好。”
手机屏幕亮起新消息,是老杨发来的:“周记者,我儿子看到视频了,说以后要考传媒大学,跟你一样用镜头讲故事。”后面跟着张照片——泛黄的台灯下,穿校服的少年正在写作业,墙上贴着“清华大学”的海报,旁边用透明胶带粘着朵干枯的野菊花,和老杨电动车上那朵一模一样。
周宇航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把那个野菊花的照片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蹲在路边,像个迷路的孩子,第一次觉得10万 的播放量,原来这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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