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书房（07:00-08:00）】
07:00，林默是被冻醒的。
不是自然醒，是后腰贴在书房折叠沙发扶手上的冰感——法兰绒毯子昨晚被他踹到了脚边，现在像条死蛇缠在脚踝。他猛地坐起身，颈椎发出咔吧一声脆响，像陈年木门的合页终于寿终正寝。
电脑屏幕亮了整夜，蓝色幽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屏幕中央悬浮着PDF文档的标题：
《2023年上海育儿成本报告》，副标题用红色加粗字体标注：0-18岁平均养育成本290.4万元。
鼠标指针僵在教育支出那页，图表显示幼儿园阶段年均支出12.8万，其中早教启蒙占比63%，注释写着含马术/冰球/双语戏剧等素质教育费用。
操。
林默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在书房过夜。
折叠沙发的金属骨架硌得他尾椎生疼，伸手摸向茶几，昨晚喝剩的半杯咖啡已经凉透，杯壁上结着深褐色的垢，像某种史前生物的化石。
手机在笔记本电脑旁震动起来，屏幕突然亮起，三条未读消息像三记耳光扇在脸上：
父亲（06:15）
你妈问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她把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找出来了，纯棉的，比现在的尿不湿好用。
HR总监-李薇（07:30）
林默，裁员名单确认了吗？CEO刚才在电梯里问我进度，10点前必须给他答复。
陈雪（07:45）
我约了明天上午9点的妇科检查，在红房子医院，你有空吗？
林默盯着最后那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他能想象出陈雪发消息时的样子：
坐在梳妆台前，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反射着细碎的光——那枚周大福的铂金素圈，还是他们结婚时一起挑的，当时陈雪说简单点好，以后换大的，现在看来，连换手机的钱都得精打细算。
书房门突然被敲响，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是陈雪的习惯。
林默像被抓包的小偷般手忙脚乱地合上电脑，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已经被推开条缝。
陈雪端着个白瓷碗站在门口，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上面漂着几粒枸杞。
她没看林默，目光越过他肩膀落在凌乱的沙发上，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起来了就出来吃早饭，凉了胃又该不舒服。
林默的喉结上下滚动，想说对不起，又想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最终只挤出句：今天......要交裁员名单。
陈雪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几粒小米溅在碗沿。
她转身往厨房走，背影比昨天削瘦了些，家居服的领口空荡荡的。
林默突然想起他们刚结婚时，陈雪总爱穿他的白衬衫当家居服，下摆能遮到膝盖，走起路来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企鹅。
我自己去医院就行，
陈雪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抽油烟机的轰鸣，约了市场部的小周陪我，她正好也要做体检。
林默抓起手机，点开和陈雪的对话框。
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我陪你去对不起别生气了我爱你......最后发送的只有三个字：注意安全。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手机又震了——李薇发来的微信消息带着红色感叹号：
HR总监-李薇（07:58）
林默！看到消息回我！CEO在催了！！！
林默冲进卫生间，冷水扑在脸上的瞬间，镜子里映出个陌生男人的脸：
眼下青黑像烟熏妆，发际线退到了头顶中央，左脸还有块没洗干净的油渍——昨晚吃泡面时溅上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加了根双汇火腿肠，奢侈了一把。
他盯着镜中的人，突然想起父亲的话：男人到了三十五，就像被狗啃过的骨头，看着还行，其实肉早就没了。
当时他还笑父亲老土，现在才明白，这哪里是老土，这是预言。
【上午·艰难的决定（09:00-11:30）】
09:00，林默站在18楼CEO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打印好的裁员名单，A4纸被汗水洇出波浪形的褶皱。
秘书小米抱着文件从里面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林总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林默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张总在吗？
刚开完线上会，正发火呢，小米压低声音，昨晚美股跌了，我们投的那几个项目......你懂的。
她用下巴指了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里面隐约传来张涛的咆哮声，夹杂着废物止损滚蛋等关键词。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想起三年前刚升总监时，张涛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啊，我看好你，以后这个部门就交给你了。
当时他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觉得遇上了伯乐，现在才明白，职场哪有什么伯乐，只有需要时就套上缰绳的驴。
进来！门内突然传来张涛的吼声。
林默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张涛的办公桌上散落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某新能源公司的尽调报告，红色水笔在预计亏损字样上画了个巨大的叉。CEO靠在真皮座椅里，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给某场死刑宣判打拍子。
名单呢？张涛没抬头，目光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的K线图。
林默把名单递过去，指尖的汗在纸页上留下模糊的印子。
张涛接过名单，快速浏览着，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明显：王浩宇？张岚？这两个不是你最得力的手下吗？怎么没在名单上？
林默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王浩宇刚买房，每月房贷压力大；张岚......怀二胎了，上周刚出的检查报告。
所以？张涛猛地合上名单，纸张发出刺耳的响声，公司是慈善机构？林默我告诉你，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刻，谁管他有没有房贷怀没怀孕？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指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你看看下面，多少人等着取代你的位置？
35岁，不上不下，房贷车贷压着，现在连裁员都不敢下手，我看你这个总监也别当了！
林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
他想起昨晚父亲的短信，想起陈雪冰凉的背影，想起小王在茶水间说
林哥我一定好好干，争取明年把女朋友接来上海时眼里的光——那光，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
我加了实习生李萌萌。
林默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钢管，她刚入职半年，还在试用期，赔偿成本低。
张涛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般剖开林默的伪装
李萌萌？就是那个每天给你带早饭的小姑娘？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行啊林默，学会玩权衡利弊这套了。
他拿起笔，在名单末尾签上名字，龙飞凤舞的张涛二字像条吐着信子的蛇，让李薇走流程，明天上午通知，下午必须清场。
走出CEO办公室时，林默的腿像灌了铅。
走廊尽头，实习生李萌萌正抱着一摞文件小跑过来，马尾辫在脑后甩成活泼的弧线，看见林默立刻停下脚步，露出两颗小虎牙：林总监早！这是您要的项目可行性报告，我核对过三遍了！
放桌上吧。
林默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匆匆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身后传来李萌萌清脆的声音：
林总监，我转正答辩PPT做好了，下午能请您指导一下吗？标题叫《我的五年职业规划》，想听听您的建议！
林默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差点在走廊上栽倒。他扶着墙壁站稳，听见自己说：下午......我有事，找张姐吧。
回到办公室，林默反手锁上门，瘫坐在真皮座椅里。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裁员名单的Excel表格，李萌萌的名字后面标着红色的Y，像道新鲜的伤口。
他点开李萌萌的入职档案——2001年生，浙江衢州人，浙江大学市场营销专业，实习工资4000元/月，档案照片里扎着高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背景是浙大的校门，照片下面写着要在上海扎根。
林默颤抖着手点开邮件系统，收件人输入limengmeng@company，主题栏敲下试用期终止通知。
当光标闪烁在正文区域时，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李萌萌入职第一天的情景：小姑娘抱着纸箱站在工位旁，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咖啡洒在键盘上都快哭了，还是林默帮她清理的，当时他说别紧张，谁都是从新手过来的。
正文：
经公司管理层研究决定，因业务调整，现终止与您的实习协议...
林默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手机突然震动，是银行APP的推送：尾号8742卡支出5000元对方账户：李萌萌。
备注栏写着应急用，不用还——他甚至不敢写加油或者以后会好的，怕显得更虚伪。
电脑右下角弹出时间提示：11:30。
距离通知李萌萌被裁，还有12小时。
林默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躺着半盒中华烟——去年年会抽剩的，他不抽烟，但总在抽屉备一盒，
说是应酬用，其实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他抽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火，只是用牙床轻轻咬着过滤嘴。
烟草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突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年，父亲送他去火车站，在月台偷偷塞给他一条红塔山：在外面受委屈了，抽根烟，别跟家里说。
当时他还嫌烟味呛，现在却觉得，这点呛算什么，生活可比烟味呛多了。
【中午·医院预约（12:00-12:30）】
12:00，公司餐厅的人寥寥无几。
林默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宫保鸡丁里的花生比鸡肉多，米饭硬得像子弹，他却味同嚼蜡。
邻桌几个实习生正在讨论周末去哪里玩，李萌萌的声音格外清脆：我想去迪士尼！听说最近有春日活动，门票打八折呢！
林默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弯腰去捡的瞬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陈雪的微信，还是早上那条：我约了明天上午9点的妇科检查，在红房子医院，你有空吗？
他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窗外的阳光刺眼，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炫目的光，让他想起陈雪刚怀孕时的样子——如果真的怀孕了，她会不会孕吐得吃不下饭？
会不会半夜抽筋睡不着觉？
生孩子的时候会不会很疼？
他甚至不知道产检要挂哪个科，不知道maternityleave（产假）到底有多少天。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林默深吸一口气，终于打出回复：
林默（12:25）
明天上午有会，走不开。让公司司机老周送你去医院，我已经跟他说好了。
发送成功的瞬间，系统立刻弹出自动回复：
陈雪（12:25）
不用了，我约了同事陪。
林默盯着那行字，感觉心脏被泡在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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