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陈雪说的同事是谁——市场部的小周，就是那个老公出轨后净身出户，自己带着女儿在上海打拼的单亲妈妈。上次团建，小周喝多了抱着陈雪哭：千万别要孩子，一个人怎么都行，带着孩子，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当时陈雪还拍着她的背安慰，现在想来，那安慰多么苍白无力。
餐厅广播突然响起：请林默总监速到18楼HR办公室，李薇总监找。
林默端着没吃完的餐盘走向回收处，
路过实习生那一桌时，李萌萌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迪士尼攻略，手机屏幕上是和闺蜜的聊天记录：等我转正就买年卡！林默的脚步顿了顿，像被钉子钉在原地。
林总监好！李萌萌第一个发现他，立刻站起来打招呼，其他实习生也跟着站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好。
嗯，林默点点头，努力挤出个微笑，PPT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李萌萌兴奋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制作精美的PPT封面，标题《我的五年职业规划》下面画着五个小人，分别穿着不同的职业装，林总监您看！第一年熟悉业务，第二年晋升主管，第三年...
林默的目光落在第五个小人身上——穿着干练的西装，戴着总监级别的工牌，背景是公司18楼的落地窗，和他现在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职时的职业规划，也是五年，也是信誓旦旦，可现在呢？
还不是拿着裁员名单，裁掉那些和自己当年一样充满希望的年轻人。
挺好，林默的声音有些哽咽，好好准备，下午加油。
转身离开餐厅时，林默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眼睛里有期待，有崇拜，有对未来的憧憬——像一把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电梯在12楼停下，门打开的瞬间，市场部总监吴敏抱着个粉色的保温桶走了进来。
她是公司有名的拼命三娘，儿子刚满周岁就回来上班，每天背奶到办公室，被张涛戏称为新时代女性楷模。
林总监！吴敏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露出两颗小虎牙，和李萌萌很像，听说你家有喜事？
林默的心脏骤然停跳：什么？
陈雪没跟你说？
吴敏拍了拍他的胳膊，保温桶里的液体晃出轻微的声响，
昨天她去茶水间，我看她吐得厉害，就给了她瓶维生素B6，还说呢，这玩意儿止孕吐最管用。
她凑近林默，压低声音，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可得提前说，我准备大红包！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18楼，林默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张涛正背着手打电话，声音不大，但裁员止损优化等字眼像冰锥般刺进林默的耳朵。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和陈雪的对话框，想撤回那条让司机送你，想重新发明天我陪你去，却发现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林默的呼吸停滞了。
【傍晚·父亲的智慧（18:00-19:00）】
18:00，上海的天已经擦黑。
林默坐在办公室里，窗外的陆家嘴金融中心亮起璀璨的灯火，东方明珠的球体变幻着七彩光芒，像个巨大的、廉价的圣诞树装饰。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裁员邮件模板，公司战略调整几个字被他反复删除又输入，最终改成了个人职业发展优化——至少听起来没那么像刽子手。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显示父亲。林默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爸。
哎，默啊，吃饭了没？
父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背景里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应该是在小区活动室，退休老头们的固定节目。
还没，在加班。
林默转动着左手腕的DW手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2015年陈雪送他的生日礼物，当时她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3800块，手表花了2999，剩下的钱请他吃了顿呷哺呷哺。
又加班？
父亲的声音拔高了些，你们老板也太黑心了，就不能让员工歇歇？
林默苦笑：爸，这就是上海。
上海怎么了？上海的老板也是人，
父亲在那头嘟囔着，突然话锋一转，对了，你妈问你，陈雪到底怀没怀上？
她把你小时候的虎头鞋都翻出来了，蓝布面的，绣着个老虎头，可精神了。
林默的喉结上下滚动，视线落在窗外——某栋写字楼的某个窗口，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像只不肯闭合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穿虎头鞋的照片，父亲抱着他站在老家的土坯房前，身后是歪脖子柳树，父亲笑得一脸褶子，牙床缺了颗门牙，是年轻时开拖拉机撞的当时父亲总说：等你长大了，爸带你去上海，住高楼，开汽车。
现在高楼住了，汽车也开了，可父亲却老得连麻将牌都快摸不清了。
爸，林默的声音突然哽咽，我......最近可能要裁员。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戛然而止，几秒钟的沉默后，父亲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裁谁？你自己没事吧？
我没事，林默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是裁部门里的人，有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小姑娘怎么了？父亲打断他，我1998年下岗的时候，你妈刚怀你，肚子都显怀了。
我白天在菜市场摆摊卖袜子，五块钱三双，晚上去工地扛钢筋，一晚上挣二十块。
冬天没手套，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照样过来了。
林默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当年的样子：
穿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站在寒风里吆喝，鼻尖冻得通红，看见熟人就往人手里塞袜子，说拿着穿，不要钱。
那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父亲塞的不是袜子，是一个男人的体面。
现在不一样了，爸，林默的声音带着无力的辩解，竞争太激烈，房价又高，养个孩子要两百多万......
两百万怎么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林默耳膜疼，我和你妈养你花了多少钱？
没算过！可我们后悔了吗？没有！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不是计算器上的数字！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软下来，像棉花糖泡在温水里，哪代人不激烈？我年轻的时候，考大学比现在难十倍；
你爷爷那辈，能活着就不错了。重要的不是难不难，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知道自己要什么......林默喃喃自语，这句话像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行了，不跟你说了，父亲在那头嘟囔着，你妈该等急了。记住，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电话被匆匆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林默握着手机，呆坐在椅子上，父亲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重要的不是难不难，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要什么？
要升职加薪？要在上海买套更大的房子？要开更好的车？
这些曾经无比清晰的目标，此刻却像蒙了雾的玻璃，模糊不清。
反倒是那些被忽略的画面，此刻却异常清晰：陈雪第一次孕检时紧张得攥着他的手，指节泛白；
父亲在火车站偷偷塞给他红塔山时躲闪的眼神；甚至是实习生李萌萌说起五年职业规划时眼里的光......
林默猛地打开手机备忘录，手指飞快地敲击屏幕：
明天陪陈雪去医院。
按下保存键的瞬间，手机突然弹出日历提醒：明天是您和陈雪的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林默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结婚五周年，他竟然忘了。
他赶紧打开购物软件，搜索结婚五周年礼物，屏幕上跳出各种选项：
钻石项链、名牌手表、情侣对戒......价格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每一个都精致得像个笑话。
他想起五年前的今天，他和陈雪在民政局门口，拿着红本本笑得像个傻子。
陈雪穿着条白色连衣裙，是从淘宝买的，199块，他穿着租来的西装，皮鞋磨得脚疼。
他们在路边摊吃了碗牛肉面，加了两个蛋，就算是婚礼了。
当时陈雪说：等我们有钱了，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现在，马尔代夫的机票钱够付三个月房贷了。
林默关掉购物软件，打开外卖APP，搜索红房子医院附近花店。
跳出来的第一个选项是家叫遇见的小花店，主打99元鲜花套餐，配图是一束向日葵，配文：永远向着阳光。
他毫不犹豫地下单，备注：明天早上8点送到红房子医院门诊楼，收件人陈雪，附卡片：五年快乐，以后每个五年，我都在。
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林默感觉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好像轻了些。
他打开电脑，重新修改裁员邮件的措辞，将个人职业发展优化改成了阶段性职业调整，又在末尾加上一句：公司将提供三个月的就业辅导服务，如需帮助请联系HR部门。
做完这一切，林默关掉电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的上海灯火璀璨，像一片光的海洋。
无数个窗口亮着灯，每个窗口里都有一个故事，有欢笑，有泪水，有梦想，有挣扎。
他想起父亲的话：哪代人不激烈？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不是升职加薪，不是大房子好车，而是陈雪的笑容，是即将到来的孩子的哭声，是父亲那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林默拿起外套，转身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电梯下行时，他看着自己映在金属门上的影子，突然笑了——发际线虽然后退了，但眼神里的光，好像又回来了。
走出写字楼，晚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林默掏出手机，给陈雪发了条微信：
明天早上8点，红房子医院门诊楼门口见，我陪你去检查。另外，五年快乐，老婆。
发送成功的瞬间，手机弹出陈雪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好呀。
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是他们刚认识时常用的那个，嘴角向上扬起，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五年前民政局门口，那个穿着199块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林默抬头望向夜空，上海的星星很少，但今晚，他好像看到了一颗，很亮，很亮。
他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家门地址时，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口音问：这么晚才下班啊？
嗯，林默靠在后座上，疲惫却轻松，回家。
出租车汇入车流，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霓虹闪烁，光影流动，像一场盛大的梦境。
林默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微笑——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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