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医院走廊（18:00-19:00）】
18:00，
夕阳把急诊楼的玻璃幕墙烧成一片熔金。
赵晓曼踩着最后一缕阳光冲进护士站时，白大褂下摆扫过走廊的消毒水味，在身后拖出条透明的轨迹。
她在签到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笔尖划破纸面的瞬间，第二颗纽扣突然崩开线头——上周抢救那个心梗病人时，家属死死拽着她的衣领喊还我丈夫，白大褂被扯出个三角形的口子，后来用订书机草草钉上的。
晓曼姐，你可算来了！
实习护士小周抱着一摞输液袋跑过来，蓝色的一次性口罩滑到下巴，露出颗俏皮的小虎牙，ICU又满了，张主任刚把3床那个脑出血的转咱们留观室了。
赵晓曼接过交接本，红色水笔标注的字迹像血滴在纸上洇开：
交班重点：
ICU满床，急诊留观32人（走廊加8张临时床）
医护人员缺口2人（李姐孩子发烧请假，王哥父亲去世奔丧）
重点关注：5床（心梗）、12床（妊高症）、18床（农药中毒，家属情绪不稳定）
护士长刘姐端着杯菊花茶走过来，保温杯壁上结着厚厚的茶垢，像圈年轮。
她把杯子重重顿在护士站柜台上，枸杞和胖大海在琥珀色的液体里翻滚：晓曼，你已经连值3个夜班了。
刘姐的指甲涂着剥了一半的豆沙色指甲油，顶不住就说，别硬撑着，上个月儿科的小吴就是连轴转晕在抢救室的。
赵晓曼从白大褂口袋摸出块巧克力，金帝美滋滋，锡箔纸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
这是今天第三个没来得及吃的——早上8点交完夜班买的，查房时塞进口袋；
中午抢救完那个哮喘持续状态的孩子，巧克力在口袋里捂化了，黏在听诊器上；
现在这块是下午在便利店重新买的，包装上还沾着几滴碘伏。
没事刘姐，
她撕开锡箔纸，巧克力的甜腻混着消毒水味涌进鼻腔，我年轻，扛得住。
话音刚落，急诊大厅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三短一长，是救护车进站的信号。
赵晓曼把巧克力塞回口袋，抓起治疗车就往抢救室跑，白大褂的下摆像只受伤的翅膀在身后扑棱。
护士站的抽屉咔哒一声弹开，小周探头进去拿止血带时，瞥见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润喉糖——金嗓子喉片，第12盒，铁盒边角已经被摸出毛边。
上个月科室考核，赵晓曼的喉镜操作视频被当成范本，可没人知道她每天下班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要含着润喉糖才能跟家里视频。
23:00，
急诊大厅的电子钟突然跳成红色。
赵晓曼刚给18床换完补液，走廊里突然炸响救护车的鸣笛，尖锐得像要把耳膜撕开。
三个穿着荧光绿马甲的急救员抬着担架冲进来，其中一个大喊：车祸！三车连撞！三位伤员！一位孕妇！
抢救室的红灯骤然亮起，像颗不祥的血痣。
赵晓曼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针尖，她看见担架上那个孕妇的羊水已经破了，淡黄色的液体顺着担架边缘往下滴，在瓷砖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孕妇的裙摆被撕裂，露出的小腿上全是玻璃碴，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碎钻。
快！心电监护！建立静脉通路！
张主任的声音从抢救室深处传来，他的白大褂敞开着，里面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张地图。
赵晓曼抓起止血带缠上孕妇的胳膊，橡胶管勒出的红痕里，青色的血管突突地跳，像受惊的小蛇。
除颤仪的嗡鸣声突然响起，电流通过极板击在另一位伤员的胸口，让他像条离水的鱼般弓起脊背。
监护仪的滴滴声变成急促的尖叫，红色的数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血氧饱和度68%，心率180次/分。
赵晓曼的手指在抢救车抽屉里翻飞，注射器的针尖在灯光下折射出寒光，她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在微信里发的语音：记得吃早饭，别又空腹上班。
时钟指向01:30，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室外温度3℃，抢救室里却热得像蒸笼。
赵晓曼扯下口罩，露出被勒出红印的脸颊，鼻梁上的压疮已经破了皮，渗着透明的组织液。
她拧开矿泉水瓶往嘴里灌，水顺着嘴角流进白大褂领口，冰凉的液体让她打了个激灵——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连续工作28小时，从昨天早上8点到现在，只在中午啃过半个冷掉的肉包。
晓曼！5床血压掉了！小周的喊声像盆冰水浇在她头上。
赵晓曼抓起听诊器冲向留观室，5床那个心梗病人已经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她摸出医嘱本，钢笔在硝酸甘油几个字上顿了顿，脑海里突然闪过母亲贴囍字的样子——红底金字的剪纸在老家客厅的暖光里飘，父亲踩着凳子够门框，嘴里哼着跑调的《喜洋洋》。
0.5mg，静脉注射。赵晓曼报出剂量时，手指在键盘上敲下5mg。
注射器吸进药液的瞬间，护士长刘姐突然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腕，保温杯哐当砸在治疗车上，菊花茶泼了一地：晓曼！你看清楚！0.5mg不是5mg！
赵晓曼的瞳孔骤然收缩，药液在针管里微微晃动，像条危险的银蛇。
她看着医嘱单上那个刺眼的小数点，突然想起大学药理老师的话：在急诊，小数点就是生死线。
冷汗顺着脊椎爬上来，在白大褂里结成层冰壳。
04:00，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随着赵晓曼的脚步层层亮起。
她在四楼楼梯间停下，扶着满是划痕的扶手干呕，胃里的酸水灼烧着喉咙，混着刚才没咽下去的润喉糖甜味，在口腔里酿成种诡异的味道。
窗户玻璃蒙着层灰，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头发像堆枯草，眼下挂着青黑的眼袋，白大褂袖子蹭到墙灰，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条纹病号服——这是她的夜班战袍，比自己的睡衣还亲肤。
赵晓曼掏出手机，前置摄像头里的眼睛布满血丝，像只受惊的兔子，她突然想起那个被抢救的孕妇，醒来时抓着她的手说：护士，我宝宝还在吗？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妈的头像，背景是老家的八仙桌，父亲正举着个囍字剪纸比划位置。
赵晓曼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母亲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炸出来：晓曼！跟你说个事！我买了下周三的高铁票，上午10点到上海！
妈你怎么不提前说......赵晓曼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钢管。
跟你说你肯定又找借口！母亲在那头咯咯地笑，我跟你王阿姨说好了，她儿子下周三正好休息，你们见个面！人家可是医生世家，他爸是咱们市医院的院长，你嫁过去...
赵晓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母亲兴奋的声音，感觉有根无形的线勒住了脖子。
她想起上个月回家，母亲翻出她藏在床底的护士资格证，一边抹眼泪一边骂：当初让你考公务员你不听，非要当护士！现在好了，30岁了还没人要！
我不去相亲。
赵晓曼打断母亲，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敢！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我跟你说赵晓曼，这次你必须去！你王阿姨都跟她儿子说好了，人家条件那么好......
赵晓曼猛地挂断电话，把手机狠狠砸在墙壁上。
塑料外壳撞出沉闷的响声，声控灯应声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她对着墙壁无声尖叫，指甲抠进墙皮，白大褂袖子蹭到墙灰，在身后拖出条灰色的尾巴。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科室群的消息：
@全体成员明早8点科室讨论：关于今晨硝酸甘油剂量错误事件，请相关人员准备书面材料。
赵晓曼捡起手机，屏幕已经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她点开备忘录，开始写不良事件报告：
事件经过：患者男性，68岁，诊断急性心肌梗死......护士赵晓曼于01:45执行医嘱时，误将硝酸甘油0.5mg开为5mg......
写到原因分析时，她的笔尖顿住了。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第一缕阳光透过消防通道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赵晓曼突然想起那个被抢救成功的孕妇，家属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被她婉拒后，今早交班时，家属送来面锦旗，上面绣着白衣天使，救命恩人——红色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光，让她想起父亲贴的那个囍字。
她在原因分析后面写下：连续工作28小时，过度疲劳导致注意力不集中。
按下保存键的瞬间，护士站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刺破黎明前的寂静。赵晓曼抓起听筒，里面传来小周带着哭腔的声音：晓曼姐......12床的孕妇......好像要生了......
赵晓曼挂掉电话，抓起搭在楼梯扶手上的白大褂往身上套。
第二颗松动的纽扣在奔跑中晃荡，线头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她冲进走廊时，正好撞见保洁阿姨在拖地，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晨光涌过来，让她突然想起刚入职时，带教老师说的那句话：选择急诊，就是选择和时间赛跑。
现在，发令枪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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