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满了神京的天空,一场酝酿已久的冬雪,让整座皇城都透着一股肃杀的寒意。
然而,金銮殿内的气氛,比殿外的风雪更加冰冷刺骨。
“砰!”
一声巨响,一本由福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被狠狠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奏折的明黄丝绦散开,如同死蛇一般瘫软在地。
龙椅之上,大景朝的天子,雍平帝,胸膛剧烈地起伏,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随着他粗重的喘息而搏动。
“饭桶!”
“通通都是饭桶!”
帝王的咆哮化作实质的音浪,冲击着殿内每一根盘龙金柱,震得悬挂的宫灯都微微摇晃。
“我大景立国近百年!海疆万里,雄兵百万!如今,竟糜烂至此!”
他的目光化作利剑,扫过底下乌压压跪倒一片的文武百官。
“区区数千倭寇,便能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阵斩我朝廷总兵,封疆大吏!”
“兵部!内阁!”
雍平帝的咆哮声陡然拔高,点名之下,兵部尚书与内阁首辅的身体猛地一颤,头颅埋得更低。
“你们告诉朕!该当如何!”
死寂。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皇帝沉重而愤怒的呼吸声,和殿外呼啸的寒风声。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一个个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缩进官袍里,唯恐那足以焚毁一切的龙颜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沉重的甲叶摩擦声响起。
开国一脉的领袖,镇国侯牛继宗,在一众勋贵复杂的眼神注视下,慨然出列。他身披一套擦得锃亮的明光铠,身形魁梧,气势迫人。
他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碰撞,发出“铿”的一声脆响,仿佛金石之音。
“启禀陛下!”
牛继宗的声音洪亮如钟,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沉闷。
“倭寇猖獗,非雷霆重兵不能剿灭!福建卫所承平已久,早已不堪一击。臣,请调遣京营精锐,南下靖海!”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龙椅,声线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臣,愿为前驱,不破倭寇,誓不还朝!”
一番话,掷地有声。
开国勋贵一系的武将们,眼中纷纷燃起战意与贪婪。南征,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和油水。
然而,牛继宗的话音未落,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镇国侯此言差矣。”
元从一脉的代表人物,南安郡王施施然出列。他穿着亲王礼服,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一股子阴柔。
“京营乃是拱卫神京、护卫君父的根本,岂能因区区倭寇而轻动?此国本动摇之举,万万不可。”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再者,京营将士皆为北地健儿,善于陆战骑射。远赴千里之外的南方,水网密布,瘴气横行,只怕水土不服,未战先损三成。镇国侯是想让我们的精锐,去跟大海和瘟疫打仗吗?”
“依臣之见,当立刻下旨,命江南、福建、两广数省卫所,合兵一处,就地清剿,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南安郡王!你这是何意!难道我京营将士,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废物不成!”
“哼,南方卫所是什么德行,你我心知肚明!让他们去剿匪?怕不是匪越剿越多!”
“牛继宗,你不过是想借机攫取兵权!”
“你南安郡王难道就安了好心?谁不知道你想把手伸进南方的军务里去!”
一时间,庄严的金銮殿,变成了喧闹的菜市场。
开国勋贵与元从勋贵,这两大盘踞在大景朝堂之上数十年的庞然大物,为了南征主帅之位背后那巨大的兵权和利益,撕下了所有温文尔雅的伪装,唾沫横飞,互相攻讦。
至于那被倭寇屠戮的泉州百姓,那被阵斩的总兵,那糜烂的海防,早已被他们抛之脑后。
龙椅之上,雍平帝眼中的怒火已经渐渐熄灭。
他冷漠地看着底下这群丑态百出的臣子,看着他们为了私利而争吵不休,眼底深处,一抹深深的厌恶与冰冷的无奈一闪而过。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南安郡王所言的南方卫所,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不过是他想安插亲信,分一杯羹的借口。
而牛继宗,这个开国一脉的领头羊,也绝非什么忠心为国的良将,他盯着的,是那足以撼动朝局的兵权。
许久,皇帝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敕封镇国侯牛继宗,为‘靖海大将军’,总督南征剿倭事宜!”
此言一出,牛继宗脸上瞬间涌起狂喜之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他立刻就要叩头谢恩,将这泼天的富贵揽入怀中。
开国一脉的武将们,个个喜形于色。
南安郡王一派,则面如死灰。
但皇帝的下一句话,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至冰点。
“……着其即刻从神机、五军、三千三大营中,点步兵三万,即日开拔,不得有误。”
牛继宗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他身后的勋贵们,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错愕和惊骇。
三万步兵!
只有步兵!
没有骑兵协同,更没有至关重要的水师船队!
在水网密布、河道纵横的南方,在需要渡海作战的福建,三万步兵能做什么?
这哪里是去平定倭寇,这分明是让牛继宗带着开国一脉的嫡系子弟,用血肉之躯,去和倭寇装备了火炮的战船硬耗!
用心何其险恶!手段何其歹毒!
这是阳谋!
一道让你无法拒绝,却又明知是火坑的圣旨!
牛继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对上了龙椅上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明白了。
这是敲打,是消耗。
他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将满腔的憋屈与惊怒压下,重重地叩首在地。
“臣……领旨谢恩!”
……
散朝之后,御书房内。
暖炉烧得很旺,驱散了室内的寒意,却驱不散雍平帝心头的阴霾。
帝师邬思道,这位看着雍平帝长大的老人,为他换上一杯滚烫的热茶,轻声道:“陛下,南方卫所将官吃空饷,兵丁缺额,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牛继宗这三万步兵,孤军深入,怕是……难有作为啊。”
雍平帝端起茶杯,用杯盖撇去浮沫,冷哼一声。
“我就是要让他们难有作为!”
他呷了一口茶,声音冰冷刺骨。
“勋贵势大,尾大不掉,已成国之顽疾。让他们去和倭寇斗,斗个两败俱伤,朕正好坐收渔利,岂不快哉?”
邬思道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反驳君王的权术,他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他转而说道:“以旧制旧,终究是饮鸩止渴。或可让新人一试,另辟蹊径,或有奇效。”
“新人?”
雍平帝皱起了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君臣二人将朝中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将领,在心中过了一遍。
这个太老,那个太滑。
这个是牛党,那个是南安郡王的人。
这个有勇无谋,那个畏敌如虎。
数来数去,竟没有一个真正可用、能用、敢用之人。
在他们激烈的思维碰撞与权衡中,似乎都遗忘了一个名字,一个地方。
在神京城那个日渐衰败的宁国府角落里,还有一个刚刚以雷霆手段整顿了家风,并且挂着一个不入流的“奉御郎”虚职的少年。
此时的贾珩,在这些执掌帝国权柄的大人物眼中,还只是一个善于内宅争斗、有些小聪明、不值一提的豪门子弟。
他远远没有进入这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棋局的核心。
他的光芒,还未曾真正照耀到这座风雨飘摇的金銮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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