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暖阁。
龙涎香与苦涩的药气在暖融的空气中交缠,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病榻之上,那张曾经威加四海的龙颜,此刻只剩下蜡黄与枯槁。太上皇的脸颊深深凹陷,皮肤薄得几乎能透出底下青色的血管。
可他那双眼睛,却像是在灰烬中重燃的炭火,迸射出骇人的光。
内相戴权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两段。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刚刚将宫门口截获的那份奏折,一字不差地复述完毕。
尤其是最后那句狂悖至极的“臣,已兵发上路”,他学着那奏折上的笔锋,将每一个字都咬得金石作响,掷地有声。
说完,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戴权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疯狂地擂动着鼓点。
他等着雷霆之怒,等着这位即便病骨支离、也依旧是大景朝定海神针的老人,降下足以碾碎任何人的天威。
“呵……”
一声轻笑,从那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由低转高,越来越畅快,最终化作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太上皇整个人蜷缩起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明黄色的锦被下剧烈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戴权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抚背顺气。
“无碍……”
太上皇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靠坐回厚厚的软枕上。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
“好!”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力道千钧。
“好一个‘已兵发上路’!好一个先斩后奏!”
太上皇的目光穿透了雕花的窗棂,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正向南疾驰的年轻身影。
“此子……此子竟有冠军侯之风!”
他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那是一种发现绝世璞玉的灼热。
“不拘泥于朝堂那些狗屁俗礼,有此等魄力,敢于任事,方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戴权的心沉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可这……终究是坏了君臣的规矩。陛下那边,怕是已然龙颜大怒……”
“规矩?”
太上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俯瞰众生的漠然。
“规矩是给庸人定的,也是用来束缚蠢材的。想当年,冠军侯十六岁领兵出征,横绝大漠,何曾将那些老臣的规矩放在眼里?”
他顿了顿,呼吸稍稍平复,眼神却变得愈发深邃,那光芒似乎能洞穿人心,看透千里之外的南海迷局。
“戴权,你以为,我大景南方的海防,为何会糜烂至此?”
这个问题,戴权不敢回答。
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太上皇也并未指望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被岁月磨砺出的无奈。
“那是因为,自前明立朝以来,南方的那些大海商、大士族,便与地方卫所的武官们沆瀣一气,血脉相连。百余年的经营,早已让他们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在那张网里,他们既是官,又是商,还是匪!”
“朝廷这些年,派去整顿海防的钦差,还少吗?可结果呢?哪一次不是无功而返?甚至有几任,连尸骨都找不到,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任上!”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要破这个死局,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牛继宗去了,他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北方勋贵集团。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南方的势力视作南北之争,必然会遭到最激烈的、最顽固的集体抵制。他就是一头闯进泥潭里的猛虎,有力也使不出。”
“而贾珩……”
太上皇的眼中,陡然闪过一道慑人的精光,宛如刀锋出鞘。
“他无官无职,无党无派,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眼中,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一个走了运的贾家旁支。”
“他们会轻视他,会嘲笑他,会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玩物。”
“这样的人,这样一柄不属于任何派系、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刀,才是一把最锋利的、能够撕开那块铁板的孤臣利刃!”
戴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从一开始,所有事情的走向,都在这位病榻之上的老人算计之中。
贾珩是刀,牛继宗是靶,而整个南方,则是棋盘。
“传朕的密旨。”
太上皇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让潜龙卫的人,即刻启程。把我们这些年,用无数人的性命和心血搜集到的,所有南方士族与倭寇勾结的密账、往来书信、人证物证,想尽一切办法,完完整整地送到贾珩手上。”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再告诉他,朕……在神京,等着他的好消息。”
命令下达,暖阁内的气氛为之一变。
戴权知道,这份“大礼”一旦送出,就意味着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风暴,即将在南方掀起。
太-上皇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如大景朝如今的局势。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此子此去,所图甚大啊。绝非是小打小闹的平倭那么简单。”
“他是要借着平倭这把刀,将我大景整个南方的海岸线,那些流着油的港口,那些富可敌国的海路,都从那些蛀虫手里,一寸一寸地挖出来,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好大的志向,好大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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