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龙涎香的青烟在巨大的梁柱间盘绕,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凝如实质的压迫感。
雍平帝的手指,死死按在一份摊开的奏折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与奏折上那鲜红的朱批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的目光,仿佛要将那纸页洞穿。
奏折的字迹龙飞凤舞,锋芒毕露,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不计后果的狂傲。而最后那句“臣,已兵发上路”,更是如同一根烧红的铁刺,狠狠扎进了雍平帝的眼底。
砰!
奏折被狠狠掼在龙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为之颤抖。
“放肆!”
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从帝王的胸膛中爆发出来,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简直是目无君上!狂悖至极!”
雍平帝胸口剧烈起伏,双眼因怒火而布满血丝。
一个不入流的奉御郎!
区区一个贾家子弟!
他竟敢不经兵部核准,不经内阁议批,就擅自带兵离京!
这是什么?
这是公然的藐视!这是对皇权最赤裸的践踏!
这与谋反何异!
他将大景的法度置于何地!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
“陛下息怒。”
一个平静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一滴冷水。
帝师邬思道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龙案之侧。他身形清瘦,面容古井无波,仿佛殿内这足以让百官噤若寒蝉的雷霆之怒,于他而言,不过是窗外的一阵清风。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份被揉皱的奏折,用手指细细抚平,然后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雍平帝的目光如刀,死死盯着他。
可邬思道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惊怒,反而渐渐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捋了捋颌下长须,抬头看向雍平帝。
“陛下,这非但不是一件坏事。”
“依老臣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哦?”雍平帝强行压制住翻腾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得能让空气结霜,“先生何出此言?”
他倒要听听,这位帝师能说出什么花来。若是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他不介意让天下人知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陛下请想。”
邬思道将奏折轻轻放回案上,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足以洞悉人心的力量。
“南方的局势,究竟糜烂到了何种地步,您比老臣更清楚。地方卫所与士族门阀盘根错节,早已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们互为姻亲,互为依仗,利益共享,早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他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敲在雍平帝最心烦的症结上。
“牛继宗的北军是精锐,可那又如何?”邬思道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大军一动,粮草先行。到了南方,人生地不熟,官话都说不利索。地方官府阳奉阴违,士族豪强暗中掣肘,北军的粮道能撑过一个月吗?补给从何而来?情报从何而来?”
“他们只会让牛继宗的大军,陷在南方的泥潭里,寸步难行,最终无功而返,沦为天下笑柄。到那时,朝廷威信扫地,南方的气焰将更加嚣张。”
雍平帝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平复了许多。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眼神中的狂怒,正被一种深沉的算计所取代。
他不是蠢人,他瞬间就明白了邬思道想说什么。
邬思道看着帝王神色的变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可这贾珩,不同。”
“他是什么?无官无职,无党无派。在那些南方大族眼中,他不过是京城来的一个纨绔子,一个笑话。这样的人,最不会引起他们的警惕。”
“他孑然一身,就像一柄没有任何鞘饰的刀,光秃秃的,反而最纯粹,最锋利!”
“陛下,这正是我们撕开南方那块铁板,所需要的最完美的刀啊!”
邬思道的声音微微提高,眼中闪烁着棋手发现绝妙一步时的兴奋光芒。
“他要名,我们就给他名!他要打,便让他去打!让他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猛虎,去冲撞南方那些盘踞多年的地头蛇!让他去和那些无法无天的倭寇斗!斗得越狠越好,斗得血流成河才好!”
“我们,只需稳坐神京,坐山观虎斗!”
“待他们斗到两败俱伤,斗到精疲力竭,陛下再以雷霆之势,携天威南下,一举收回南方军政大权,毕其功于一役!”
“到那时,谁是忠,谁是奸,谁在暗中作梗,谁在通倭卖国,都将在这场大火中被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番话,说得雍平帝眼前的阴霾尽数散去,只剩下一片豁然开朗的清明。
“好!”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
雍平帝猛地一拍龙案,这一次,不再是愤怒,而是击节赞赏的兴奋!他放声大笑,笑声在殿内回荡,充满了帝王的权谋与快意。
心中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
他当即走到案前,亲手提笔,拟定圣旨。
口谕之中,他严厉申斥了贾珩“罔顾国法,擅自兴兵”的莽撞行为,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然而,在发往福建布政使司的密旨中,却又默认了贾珩那支“玄甲卫”团练的合法身份,并密令福建官场,对贾珩的一切行动,要“便宜行事,不必事事上报”。
一道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旨意。
这既是敲打,也是纵容。
这既是枷锁,也是一柄看不见的尚方宝剑,给了贾珩无限的操作空间。
几乎就在这道圣旨被送出紫禁城的同时。
皇城另一端,幽深肃穆的大明宫内。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恭敬地从垂帘后接过一道密封的旨意,转身没入阴影之中。片刻之后,一只信鸽冲天而起,消失在南方的天际。
太上皇的意志,通过他掌控了数十年的秘密渠道“潜龙卫”,也悄然送往了那片即将风起云涌的土地。
而在远离皇城喧嚣的神京郊外,那座香火断绝的破旧道观中。
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本应一心修道的贾敬,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气息缥缈、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的访客。
访客手中,捧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幅由整张羊皮鞣制而成的陈旧卷轴,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卷轴之上,用永不褪色的朱砂,密密麻麻地绘制着外人绝不可能知晓的图形。
那是东南沿海所有的隐秘港口、能够躲避风暴的避风港、可以补充淡水的秘密泉眼,甚至是只有海流才能冲刷出的深水航道。
这是宁国公一脉,靠着两代人的鲜血与牺牲,从茫茫大海上勘探出的、传承了近百年的最大秘密。
“将此物,星夜兼程,交给珩儿。”
贾敬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淡漠出尘,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它由当今皇帝的权术、太上皇的后手、以及宁国公府的百年底蕴,三方共同编织而成。
而身处棋局中心的贾珩,正率领着他那支初露锋芒的玄甲卫,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那风暴的中心,疾驰而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后,站着三只看不见的、各怀鬼胎、却又不约而同地在推动着他前进的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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