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潮湿的夜风卷过山峦,带着草木腐烂的腥甜气息。
官道旁的隐秘山谷内,篝火跳动,映照着五十张沉默而冷硬的脸庞。
湿气凝结在冰冷的甲胄上,顺着玄黑的弧度滑落,滴入泥土,洇开一小片深色。五十名玄甲卫,没有一人交谈,山谷中只有磨刀石擦过精钢的“沙沙”声,规律,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安宁。
他们正在补充给养,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执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连续十多日的急行军,从干燥的北地一路南下,足以将任何一支精锐之师拖垮。但这群人身上看不到疲惫,只有一种被反复锤炼后的凝练。他们的眼神在火光下,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像一群被关押了太久,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贾珩跪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前,身前摊开着一张用油纸绘制的简陋地图。
火光勾勒出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却深邃得不像一个少年人。
贾琏,以及几名玄甲卫的小队长,在他身后围成一个半圆,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不敢打扰他的思索。
“最新的情报。”
贾珩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让所有人的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与周围环境的粗砺格格不入,此刻正点在地图上的一处,缓缓划过。
“牛继宗的三万大军,被挡在了江西境内。”
他的指尖停在一个代表河流的曲线上。
“一场突发的山洪,河水暴涨,冲垮了下游所有的渡口。他们现在寸步难行。”
语气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冰冷的、意料之中的漠然。
“我早就说过,三万纯步卒,就想在河道纵横、水网密布的南方平定倭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贾琏紧锁着眉头,南方的湿热让他很不适应,内衬的衣衫早已湿透,黏在身上,但他更在意的,是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虑。
“珩兄弟,那我们呢?”
他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忧虑。
“我们区区五十人,又能做什么?我听说那泉州城,如今是铁桶一般,城墙上日夜都有人巡逻。倭寇的船队就在港外虎视眈眈,我们这点人手,怕是连城门都摸不到边。”
贾珩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谁说我们要硬闯了?”
他收回按在地图上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解开绳结,里面是几本厚厚的账册。
这便是太上皇经由潜龙卫之手,送来的“大礼”。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看也未看,反手扔给了身后的贾琏。
“看看这个。”
贾琏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微沉。他借着火光,疑惑地翻开了封面。账册的纸张粗糙,上面用一种混合了暗语和特殊符号的字迹,记录着一笔笔惊人的交易。
他起初还看得云里雾里,可只翻了寥寥数页,当看懂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代号和地名时,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这……这……”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握着账册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不是一本薄薄的册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怎么可能!”
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带着变调的嘶哑。
“这次倭寇犯边,背后……背后最大的主使……竟然是泉州海商,林氏宗族?”
账册上,每一笔记录都像是一条毒蛇。
林家如何通过隐秘的离岸港口,向盘踞在琉球岛的“赤鲨”倭寇输送粮食、淡水。
林家如何将朝廷严禁出海的铁器、箭簇,伪装成农具,分批次卖给倭寇。
账册上甚至还用朱笔标注了日期,约定了倭寇出动的时机,要“恰好”在风暴来临之际,袭击他们几家竞争对手的船队,伪装成天灾。又要“恰好”在官府税吏巡查码头时,焚毁对手的商铺,造成自己也是受害者的假象。
其心之毒,其行之恶,简直令人发指!
贾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他们想借倭寇这把刀,斩断所有对手的触角,彻底独霸泉州,乃至整个南海的海外贸易。”
贾珩站起身,踱到篝火旁,火光在他的瞳孔深处投下两点森然的跳动。
“然后,他们再以‘受害者’的身份,向朝廷哭诉倭患之烈,索要更多的通商优待,甚至要求朝廷允许他们组建私人的护航武装。好一招‘借寇自重’!”
山谷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话语中的杀机而降低了几度。
“对付商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商人的手段。”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脸色煞白的贾琏,和那些神情坚毅的玄甲卫。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现在起,脱下玄甲,换上布衣。”
“我们不再是兵。”
“我们,是一支来自北方京城,想要来泉州港发一笔横财的普通商队。”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些被烧得通红的木炭上。
“我们的目标,不是那些漂在海上的倭寇。”
“而是盘踞在泉州城里,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林家!”
“以商制商,釜底抽薪!”
这八个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贾珩的计策,狠毒,而且精准到了骨子里。他看得很清楚,那些所谓的倭寇,不过是林家养在海上的一群恶犬。只要打断了主人的腿,废掉了主人的根基,这群没人投喂的恶犬,自然会为了新的骨头而相互撕咬,不攻自破。
他的目光转向贾琏,神情严肃起来。
“琏二哥。”
贾琏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身体。
“你常年在外交际,迎来送往,对商贾之间的门道最为熟悉。这次,你就是我们这支‘贾氏商队’的大掌柜,负责明面上与城中各方势力打点周旋。”
贾琏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脸上的惊惧和苍白,被一种滚烫的激动所取代。
他明白,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伪装身份。这是贾珩在给他一个真正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能让他摆脱荣国府内那个纨绔子弟身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必须牢牢抓住!
“是!”
他挺起胸膛,这一声应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斩钉截铁。
贾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余的玄甲卫小队长。
“你们,则扮作护卫和伙计。记住,从踏出这个山谷开始,你们就要忘了自己是谁。你们的刀,是用来护卫货物的,不是用来杀官兵的。你们的眼睛,要看的是货物的成色,而不是别人的脖子。”
“进城之后,不许暴露身份,不许主动生事,一切行动,听我号令。”
“我们的第一步,是租下一个足够大的货栈,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摸清楚林家在泉州城内,每一间铺子、每一座仓库、每一个管事、甚至每一条走狗的全部底细!”
一个针对泉州地头蛇的致命陷阱,就在这座无名的山谷中,于跳动的火光和沉默的杀机里,悄然成型。
一场不见硝烟,却远比战场更加凶险的战争,即将在那座因贸易而繁华,也因贸易而腐烂的港口城市中,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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