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家宴设在小厅,而非招待外客的恢宏宴客厅。这里光线温润,更加私密,仿古宫灯洒下的暖色光晕取代了光影交错的枝型吊灯,映照着紫檀木圆桌和几把明式圈椅,谈话声如丝绸般低柔地漫过,空气里满是家常菜式的温暖香气,混合着淡淡茶韵,少了喧嚣的浮华,多了几分松弛和亲切。长长的餐桌旁围坐着林袇薇的直系亲属:父母、一位年迈的祖父,以及两位旁坐的叔伯。
顾翛丞置身其中,褪去了白日里商务场合的冷锐,西装上的提花暗纹在微妙的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肩背线条流畅,同色系的长裤衬得他腿型修长。姿态放松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仪态,像一株静默于一隅的冷杉。没有外人在场,他无需扮演那个万众瞩目的顾氏掌舵人,但周身那股不容忽视的沉静气场依旧笼罩着小小的餐桌。
林袇薇坐在他身侧,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雀跃与羞涩,时不时用公筷为他布菜,声音乖巧轻软:“翛丞哥哥,你快尝尝这个醉蟹,家里老师傅的拿手菜,妈妈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是你喜欢的口味。”
林母笑容慈爱地看着这一幕,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满意。林父则与顾翛丞闲聊着近期高尔夫球场的草皮养护或是某位共同认识的收藏家新得的字画,话题包容而轻松,刻意避开了敏感的商场博弈。
顾翛丞应对得体,他会颔首感谢林袇薇的布菜,与林父交谈时目光专注,偶尔提出一两个精准而内行的观点,显示其深厚的学识底蕴,却又不会咄咄逼人。他执起白瓷茶杯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舒缓,一切看起来都恰到好处,不过分热络,不明显敷衍,完美符合一个世交晚辈,一个值得托付的联姻对象在家宴上该有的表现。
然而,如若有人能穿透那层平静无波的表象,便能窥见其下深藏的异样。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面前那盏清蒸鲥鱼剔透的汤汁上,氤氲的白气向上蒸腾,袅袅婷婷,眼神渐渐没有了焦点。
“顾翛丞,我走了你就清净了!最好再也别见!”
餐桌上的笑语絮声、碗筷轻碰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朦胧而遥远,如同隔水听音。似乎所有感官敏锐度全部向内收缩,聚焦内心深处一片异常的寂静。在这片寂静里,另一个空间的画面却异常清晰起来——
他清晰地记得她稍稍仰头听他说话时,那截优美脆弱的白皙脖领,那双水光潋滟的琉璃灰色眼眸,以及身上那股和周遭格格不入的淡雅橙花香气……这些画面无声地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每一处细节都清楚得可怕。
他甚至饶有兴趣开始构建出她此刻可能身处的场景——或许是在江宅那间四壁皆书、充斥旧纸与墨香的书房里,指尖正划过某本装订精致书籍的烫金封面;或许正倚在露台的栏杆边,眺望着仿若白昼的城市烟火,肌肤在月光下莹白剔透,流露出一种瓷器的易碎与坚韧。
又或者,苏卿羡那个吵闹的存在可能正在肆无忌惮地打破那片他渴望靠近的秩序井然,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热烈到近乎鲁莽的方式占据她的时间和注意……
一想到苏卿羡能如此轻易地拥有他所渴望不可及的亲近,一种尖锐的、似乎被侵犯领地的躁郁便在他心底无声地蔓延。那个女孩的存在,他本能地排斥,像一道不受控的变量,扰乱了他所有精密计算过的接近步骤和节奏,如同一个不断提醒着他“你不在其中”的刺眼标签。
他都可以预见,那个女孩会如何用她充满偏见的话语,进一步固化江涑央对他本就糟糕的印象。
十年,他用了十年时间将自己锤炼得坚不可摧,他一直高效、正确、毫无冗余情绪,他以为早已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感剥离殆尽。可她的重新出现,就像一段无法彻底格式化的原始代码,瞬间引发了他表象下未曾愈合裂隙的剧烈震荡。那份被绝对理性镇压的、无法餍足的占有欲望,正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啃噬着束缚了十年的枷锁,企图破笼而出。
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忍受她看他时那纯粹公事化的眼神,无法忍受她世界里存在任何他无法掌控的热源,更无法忍受——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过去,或许真的只有他一人还在深夜反复摩挲,而她早已步履不停地走向了没有他的未来。
她的人生轨迹不能出现与他再无交集这种可能。
他逐渐厌恶眼下空洞的家庭场景——林袇薇带着依赖与倾慕的期待,林父温和目光下的打量和虚伪……他正坐在这里,扮演着这个家庭的“准女婿”,而他真正想要禁锢在身边的女人,却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
当他意识到时,几乎要颠覆自己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的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危险的失控,以及……一种被点燃的、黑暗的兴奋。
“翛丞?”林父温和的声音将他的神思从那片寂静的迷雾中拉回,“这道鸡汤煨得火候不错,多用些。”林父眼中带着和熙的探究。
顾翛丞眼波微动,再抬起时,所有外溢的情绪已被尽数敛去。他执起汤匙,舀了一勺清亮的鸡汤,动作从容不迫,对林父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晚辈笑容:“谢谢伯父,味道确实醇厚。”他品尝的动作优雅自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
他的思维迅速接轨,家宴在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继续。林袇薇小声说着姐妹间的趣事,林母含笑听着,偶尔补充几句。
顾翛丞安静地进食,扮演着完美的客人,参与着不痛不痒的家常话题。只是失神地感受着西装面料下传来心脏厚重而有力的搏动。那里面囚禁着一抹不同凡俗的娉婷身影,如同一个绝对静止的核心,吸引着他所有不为人知的偏执与渴望。
那细微的触感,在无人知晓的静默之下,正蜿蜒呼应着一个名字——
江涑央。
那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立于巅峰、也能让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独一无二的灵魂。
她绝不会为他洗手做羹汤,绝不会用这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她是需要他耗费全部心智力气去追逐、去破解、乃至去征服的存在。
……
家宴终于在一种看似温馨和睦的氛围中走向尾声,精致的甜点被撤下,换上清口的香茗。顾翛丞端起那只温华的白瓷杯,悠悠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沉思的视线。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林父关于茶叶产地和年份的闲谈,嘴角维持着相应的弧度……
终于,顾翛丞起身告辞,与林家长辈一一致意,对林袇薇也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疏离。坐进返回座驾的后座,车窗缓缓升起,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隔绝,他脸上那层完美的面具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深藏的躁动,悄然酝酿着风暴。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他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林家那温馨的灯光、关切的话语、林袇薇依恋的眼神……此刻都化作令人窒息的粘稠蛛网,缠绕着他,与他内心深处那股汹涌的、黑暗的渴望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对比。
他想要的,是一株野玫瑰,周身环绕着经年累月肆意生长的荆棘,学不会循规蹈矩,做不到按部就班。
伦敦的夜雨没能教会她低头,帝都的灯盏也未曾让她拘谨。她比阿尔罕布拉宫的月华更难以捉摸。
如今,她回来了,却离他更远了。这种认知反复凌迟着他高傲的自尊和日益膨胀的占有欲。
他害怕。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陌生而可怕。他从未害怕过任何商业风险,从未害怕过任何对手的挑战。可他害怕江涑央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
上一次的分别长达十年,下一次呢?会不会是永远?
一想到她可能再次转身离开,去往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国度,继续她那没有他参与的人生,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慌便攫住了他的心脏,窒息感扑面而来。他无法忍受那样的可能性,绝对不能。
那将会是第二次的失去,他不能接受再经历一次。
他需要一种绝对的,毋庸置疑的掌控;一种深层次,无法挣脱的联结。他必须将她牢牢地束缚在他的世界,捆绑在他的身边,无论用何种方式。
他不能再等,不能再遵循那些所谓的规则和节奏。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对江涑央无效,她太聪明,太冷静,只会在他靠近之前就洞察一切,然后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
他必须采取行动,必须在她可能再次萌生去意之前。
不是用强权,那对她无效。而是要用她无法拒绝的方式,将她拉入他的轨道,让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让她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他们的名字要紧密相连。
商业上的交锋只是第一步,他需要更多、更深的羁绊。他需要让她习惯他的存在,需要让她看到,只有他才是那个能真正与她匹配、能理解她所有野望和孤独的人。
他会织就一场最精密的陷阱,用利益、用权势、用她无法拒绝的条件……将她一点点拉近,直至再无逃离的可能,他势在必得。
顾翛丞缓缓睁开眼,墨玉的眸底已不见丝毫迷茫与挣扎,只剩下波涛汹涌的锋芒。他拿出手机,屏幕冷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俊美面容,指尖划过,最后停留在那个属于江涑央的号码上。
这一次,他不会再等待,不会再犹豫,他要一步一步朝她走去,不惜一切代价,重新缚于手心。
他不会再给她离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