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涓涓细流,在深秋的暖阳下缓慢流过。帝都的天空变得高远澄澈,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古老的胡同,远山层林浸染上灼灼的酡红,为这座权力与欲望永恒交织的巨擘之城晕染上一抹短暂而绚烂的温柔。
江宅却仿佛被注入了永不枯竭的鲜活。苏卿羡的存在像个不知愁绪何物的林中精魅,终日追逐着阳光与欢笑。她或是待在采光极佳的琴房,抱着她那把名为“奥菲莉娅”的大提琴,拨弄出或悠扬似云或灵动如泉的旋律,音符跳跃着穿过走廊;或是系上精致的碎花围裙,兴致勃勃地霸占着江家那间不常启用、却设备顶级的宽敞厨房,对着平板电脑上的食谱,试图复刻记忆中在意大利街头巷尾品尝过的各色点心——烤得边缘微焦、酒香与咖啡香交融的提拉米苏,撒着清爽海盐与迷迭香的托斯卡纳佛卡夏,内馅饱满、甜而不腻的西西里瑞克塔奶酪卷——她总是小心翼翼将这些热气腾腾、卖相已臻专业水准的“实验成果”装在精美的瓷盘里,如同献宝一般,第一时间捧到江毓辕的书房或江涑央列着数块显示屏的书桌前。
“江叔叔,趁热尝尝这个!这次是完美复刻哦!”
“涑涑,歇一会嘛,快来补充能量,是低糖的!”
江毓辕总是从繁重的公务中抬起头,摘下眼镜,笑着接纳这份甜蜜的打扰,眼角泛起慈和的细纹。而江涑央,即便视线仍停留在复杂的财务报表上,也会在她湿漉漉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暂时放下手中的铂金钢笔,用银叉取一小块,细细品味。随后,她会抬起那双琉璃灰的眼眸,给出一针见血的评价:“马斯卡彭奶酪应该是打发过度了,产生了颗粒感。”或是“面团的二次发酵时间好像不足,蓬松度不理想。”苏卿羡便如同接到了最高指令,非但不气馁,反而欢天喜地地记下“改进要点”,转身又扎回她的美食实验室。她们纤细手腕上那对一模一样的南洋珠链,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在书房清冷的灯影中,不时交相辉映,闪烁着温润而默契的光泽,如同一种无声却坚固的同盟。
与此番悄然滋长的暖意盎然景象截然相反,嵇家那场例行家庭聚餐的气氛,笼罩在一片无形的低气压中。
长长的餐厅桌上铺着浆烫笔挺的雪白桌布,摆放着成套的利摩日瓷器和银质餐具,在水晶吊灯折射下闪烁着昂贵耀眼的光泽。珍馐美馔依次呈上,精心烹制的法式菜肴如同艺术品,却似乎无人真正有心思享用。主位上,嵇父嵇靖崈面色沉肃,手中的刀叉轻碰盘沿,发出清脆但惹人心紧的声响。
话题的重点,毫无意外地聚焦于近日搅动京圈格局的核心人物——江涑央的归来。
“……江家的女儿,这次回来绝非虚名。昨日评标会传来的消息,城东P01地块,她提出的那个‘智慧生态社区’概念,数据详实,视角刁钻,直击政策导向和未来需求痛点,江氏异军突起,得分遥遥领先,直接打乱了我们与顾家之前的布局优势。”嵇靖崈声音低沉,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父辈威压与几分焦灼难耐的凝重,“江毓辕这是不惜资源,硬要把他这个女儿推上牌桌,来者不善。加之苏家那个丫头也同期回来,两家世交,关系盘根错节,苏卿羡更是唯江涑央马首是瞻,形影不离……这背后的联动效应与潜在威胁不容小觑,必须高度重视。”
席间几位嵇家长辈与集团高管纷纷颔首附和,言辞间充满了对江氏未来可能带来的冲击的评估、警惕,甚至是隐晦的忌惮。空气因这场关于商业版图与家族利益的讨论而显得紧绷忧虑。
唯有嵇离禤,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次元。他正心无旁骛地对付着盘中一只体型硕大、膏腴肥美的澳洲龙虾,动作娴熟得如同在进行艺术创作,使用着精巧的银钳和挑针,一丝不苟地剥离出莹白的虾肉,吃得全然忘我,偶尔抬眼瞥一下气氛严肃到几乎僵硬的众人,玛瑙色的眼睛里压抑着事不关己的散漫趣味,随即又低下头,唇角微弯。
嵇沭赜坐在父亲右方下首,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中汁水丰沛的惠灵顿牛排,闻言,只是轻轻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语气淡淡:“父亲未免过虑。商业场上风云变幻,强弱更替本是常态。江小姐才华出众,眼光独到,江叔父为她铺路搭桥,也在情理之中。”他放下银光闪闪的刀叉,拿起亚麻餐巾轻拭嘴角,动作斯文从容,不着痕迹转移了焦点,“至于嵇氏的航向,离禤在设计与艺术领域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异彩,前途不可限量。而我在海外初创的那间科技公司,初具雏形,规模尚不及集团万一,暂时难入父亲法眼,但也足够我倾注心血,潜心经营。家族的产业根基深厚,还是交由经验丰富的职业经理人团队打理,方为稳妥长远之计。”
他寥寥数语,措辞得体,语气恭谦,轻描淡写地将自己从家族产业的权力继承序列中剥离出来,也委婉地表达了对父亲过度紧张态势,草木皆兵的不以为然。无人知晓,早在江涑央决定归国之前,他便已未雨绸缪,将自己在美国硅谷创办的那家势头正劲、颇受风投青睐的人工智能领域科技公司,暂时交由绝对信任的合伙人全权代管,自己则抽身回国,做好了长期驻守的万全准备。他的棋盘,早已不局限于嵇家这一方天地,而他的目标猎物,也远比单纯继承家业更为……珍贵和私人化。
与此同时,陆家那栋奢华却常显空寂的豪宅里,正上演着足以让所有熟悉陆溟尧的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这位往日里不是在俱乐部一掷千金、就是在跑道上风驰电掣的纨绔少爷,竟然破天荒地连续数日未曾出没声色场所,而是窝在自己那间音响和放映设备顶级的视听室里,对着巨大投影屏幕上的专业视频,神情专注有些笨拙地练习纸牌魔术。
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好几副不同材质、被蹂躏得形态各异的扑克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本应熟练地握着方向盘或酒杯,此刻却略显僵硬地尝试着各种基础的单手切牌、双切、完美洗牌,眉头因不顺手而微微蹙起,神色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别扭急躁,与他平日的玩世不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啧!这玩意儿比漂移过弯还难搞!”他低声咒骂一句,心情烦闷地将一副已然卷边的扑克牌泄愤似的扔到一边,又从旁边拆开一副崭新的黑金箔压纹牌。
旁边垂手侍立的心腹保镖看得眼角肌肉微微抽搐,实在按捺不住心底滔天骇浪的惊疑,试探地开口:“少爷,您这是……打算开发新业务?”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往日挥金如土、恣意张扬的祖宗怎么突然转了心性,难道是真对魔术产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乐趣?
陆溟尧没好气地甩给他一记眼刀,语气恶劣斥道:“你懂个屁!”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江涑央那双剔透得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疏离得如同冰封湖面的琉璃灰眼眸。他疯狂地渴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一毫不同于以往的波澜——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惊讶,或者是一闪而过的、真实的笑意。全世界都认定他是个只会依仗家世、挥霍人生的浪荡子,可无人知晓,那些夜夜笙歌、那些逢场作戏,那些充斥报端的绯闻轶事,不过是为了麻醉自己、填补她骤然离开后,在他生命里留下的那片巨大荒芜的空洞,是麻痹自我的无奈消遣。
她离开了整整十年,他便在声色犬马的皮相之下,真真切切、无处可逃地想了她十年。那些如蝴蝶般在他身边翩跹环绕的莺莺燕燕,从未有一人的身影能触及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分毫。他就像一个固执的守夜人,在繁华喧嚣中,孤独地守护着一份或许永无回应的痴念,无悔地等待着一轮或许永不再为他升起的皎月。如今她终于回来,如同彗星划过他沉寂的夜空,他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放任机会溜走?哪怕用最麻烦、最不符合他陆少身份的方式,他也想要拼尽全力,试图在她那片沉默而秩序井然的世界外壳上,撬开缝隙,留下他曾爱过她的蛛丝马迹。
……
转眼,便到了顾翛丞按日程需陪同林袇薇回林家正式拜访的日子。
黑色的宾利无声地滑行在通往林家庄园的林荫道上。车内,林袇薇显然是经过数小时的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淑女范十足的藕粉色粗花呢连衣裙,脸上带着精心修饰的妆容和掩饰不住的羞涩与期待,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身旁的男人,指尖紧张地绞着手中的手袋链条。
而顾翛丞,穿着一丝不苟的灰色西装,身姿凛凛岸然,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向后飞逝、满目秋色的街景,侧脸线条利落冷硬。他维持着一如既往、无懈可击的冷峻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失控地游离于这场公式化的社交礼仪之外。
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收拢,指尖微微用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闪回关于江涑央的每一个细节和片段——她在回归宴上应对自如的疏离浅笑,她在高层会议上犀利缜密的发言,她面对苏卿羡真实流露的细微柔和……甚至,是十年前那个寒冷圣诞夜,她红着眼眶、攥紧裙摆跑开的单薄背影……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锐利得刻骨铭心,如同钻石切割,霸道地烙印在他惯常平静的思维空间,激起惊涛骇浪。
林袇薇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说着关于今晚家宴的安排的闲话,声音甜美,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出于往日待人接物的教养,偶尔从喉间挤出一个敷衍的单音节“嗯”作为回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不在焉,仿佛灵魂的核心部分被强行离析出躯壳,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个一定有她在的、他所深切渴望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父亲顾鹤凌的谆谆叮嘱,想起两个家族之间环环相扣的利益关联,想起今晚这场拜访心照不宣的、巩固合作意向的目的。然而这一切宏大的关系蛛网,在江涑央那张清艳绝尘的面容面前,都变得模糊、遥远,甚至……让他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抗拒与疲惫。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试图用意志力驱散脑海中心心念念的纤瘦身影,却发现那抹身影早已如同顽固的藤蔓,深深根植于他的心壑,疯狂滋长,挥之不去,盘踞了他所有思绪,再也无法舍弃。
车子平稳地停在林家别墅气派的大门前,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林袇薇脸上堆起笑容,期待地望向他。
顾翛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那阵前所未有的躁动,重新将那副完美冷峻的精英面具严丝合缝地戴好,迈步下车。秋日的夕阳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还是没有办法融化他眼底那比往日更加深邃、更加沉郁的墨色,以及那冰封之下,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迷茫与挣扎。
京城的秋意,悄无声息地浸染了每一寸空气。三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怀揣着同样炽热却无法轻易宣之于口的痴念,在这座繁华璀璨的巨城迷宫里,各自跋涉,深陷于名为“江涑央”的绮丽迷局之中,甘之如饴,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