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透过嵇离禤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泼洒在散落各处的设计草图、模型材料和斑斓的颜料管上,漂浮的微尘在光束中起起伏伏。空气里混杂着松节油的凛冽、亚麻布的粗粝质感,以及现磨咖啡的浓郁香气,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创作图景。
帝都的秋意渐浓,艺术中心绿化带的红叶如火如荼,瑰丽又旖旎。顾氏和江氏在城东地块上的角力棋逢对手,江涑央试图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反将一军,只是目前还没能找出破绽,有点焦头烂额,专注地坐在一边处理邮件,像是与世隔绝。
不远处的嵇离禤穿着一件沾染了星星点点颜料的帆布工装围裙,内搭简约的棉质白T恤,浅亚麻色的微卷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额前,更衬得他笑容灿烂,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羁与活力。他正神采飞扬地向苏卿羡展示着艺术中心开幕大秀的核心装置——一座以可再生金属和光学材料构建的、形似正在挣脱茧缚的蝶蛹的动态雕塑模型。
“最关键的是这里,”他修长的手指,指尖还沾着一点蔚蓝的颜料,精准地点在蝴蝶翅膀内部极其精密的联动结构上,眼眸因热爱而熠熠生辉,“当特定频率的灯光打下,这些数以千计的独立模块会依据预设的程序,随着音乐的律动缓慢开合,模拟生命呼吸与羽化新生的过程,寓意着艺术打破一切有形无形的桎梏……”
苏卿羡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香奈儿早秋系列的浅金色粗花呢套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姣好的身段,裙摆下露出一双纤秾合度的小腿,足上一双镶嵌着浑圆珍珠扣饰的黑色丝绒玛丽珍鞋,为她活泼的气质增添了几分复古的典雅。她微微倾身,听得专注,浅褐色的眼眸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欣赏。
“太震撼了!”她由衷地赞叹,指尖虚悬在模型上空,仿佛怕惊扰了那只即将振翅的蝴蝶,“将可持续的生态理念与如此充满生命力的视觉冲击融为一体,既先锋又饱含深情!离禤,你的想象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的赞美直接而热烈,像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
嵇离禤耳根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那里不小心也沾上了一点钛白颜料:“咳,想法总是比较天马行空,真正落地实现才是最大的挑战。不过……”他看向苏卿羡,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自信,“能得到我们苏大音乐家的肯定,我这心里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轻松而愉悦的默契,彼此眼中都有着对对方才华的真诚欣赏,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暖昧气息。他们从装置艺术聊到古典音乐,从米兰的设计周聊到学院的趣事,仿佛有永远不会枯竭的话题。
“对了对了,”苏卿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双手合十,转向一直安静坐在靠窗沙发上的江涑央,眼神亮晶晶地带着恳求,“涑涑,别只顾着处理邮件嘛!快过来看看离禤的作品,是不是巧夺天工?等会儿我们参观完这里,一起去隔壁那家新开的买手店逛逛好不好?我听说到了不少好看的款式,有你喜欢的低调剪裁!”
江涑央从手中的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她今日只是陪同,并未刻意装扮,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象牙白山羊绒针织连衣裙,线条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因顶级的面料和无可挑剔的剪裁,流泻出一种低调的奢华与惊人的优雅,宽大的袖口露出两截酥润如玉的小臂。她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肤色在阳光下近乎剔透,唯有饱满的双唇自然嫣红似雪地朱砂,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垂落颈侧,更衬得那截天鹅颈修长优美,锁骨线条精致漂亮。腕间那串南洋珠链泛着柔润的微光,与她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放下平板,琉璃灰的眼眸淡淡扫过那充满生命张力的雕塑模型,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客观:“概念具有爆发力,结构与光影的应用大胆。后期的工程实现和耐久性是关键。预祝成功。”她的评价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对于苏卿羡逛街的提议,她纤密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显然对此兴致不高,但面对好友那几乎要溢出光芒的期待眼神,终是收起平板轻叹一声,妥协道:“……最多一小时。”
“太好啦!就知道涑涑最疼我!”苏卿羡立刻雀跃地挽住她的手臂,又对嵇离禤笑道,“那我们先去艺术中心主体建筑那边逛逛?离禤,辛苦你当我们的专属导游啦!”
嵇离禤自然欣然应允,能有多些时间和苏卿羡相处,他求之不得。他利落地脱下围裙,随手抓起一件做旧的牛仔外套搭在肩上,便领着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光彩夺目的女孩,走向与工作室相连的艺术中心主体场馆。
艺术中心内部尚处于交付前的最后调试阶段,挑高近二十米的宏伟大厅气势磅礴,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将天光毫无保留地引入,照亮了内部充满未来感的、流畅而富有律动感的钢结构与混凝土肌理。工人们穿梭其间,正在进行设备调试和最后的清洁,各种仪器低沉的嗡鸣声在空旷高挑的空间里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感的背景音。
嵇离禤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各个区域的设计巧思与功能定位,从利用全息交互创造迷离幻境的沉浸式展厅,到采用了最新声学材料、追求极致听觉体验的音乐厅。苏卿羡听得全神贯注,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和提出专业层面的疑问。江涑央则安静地跟在半步之后,淡然地掠过每一处细节,从材料的接缝处理到人流动线的规划,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关于施工工艺或能耗效率的关键问题,精准且切中要害,每每让嵇离禤心中暗惊,不得不收敛起散漫和轻松,更加认真对待。
就在他们信步走上连接主厅与一处未来主义风格中庭的透明悬浮廊桥时,另一行人也正从廊桥的另一端走来。
为首的男人,身姿挺拔如松,步履沉稳,正是顾翛丞。
他显然是在进行项目交付前的最终巡视。一身量身定制的炭灰色精纺西装,完美贴合他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每一寸线条都透着冷峻的力量感,气势迫人。他并未打领带,白色衬衫的领口随意解开一颗纽扣,微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腕间一枚低调却价值连城的铂金复杂功能腕表。他正听着身旁项目总监的紧急汇报,侧脸线条如斧凿刀刻般利落,下颌线紧绷,眼神不耐,周身散发着雷厉风行的强大气压。
两队人在这充满现代感的廊桥中央不期而遇。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流动停滞。
项目总监的汇报声戛然而止。远处工人的作业声也似乎被隔绝开来。
顾翛丞的脚步蓦地顿住。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穿透性地越过了所有闲杂人等,精准无误地锁定了那个穿着象牙白连衣裙、默然伫立于流转光影之中的身影——江涑央。
江涑央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琉璃灰的瞳仁在充足的光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清晰地倒映出他逐渐走近的身影。
这是自回国那晚喧闹的宴会后,她第一次看清他。晚宴那时舟车劳顿,人影交错,只顾着回应那些应接不暇的寒暄,她并未仔细看清。即便后来在财经杂志上,见过数次他的专访硬照,已然觉得那些印刷精美照片中将他的英俊完美刻画得入木三分——冷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瓣,姿态矜持,严肃冷漠,每一处都是上帝满意的杰作。
然而,此刻真人就在几步开外,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凝滞了半秒。
财经杂志的铜版纸根本无法承载他本人十分之一的冲击力。照片凝固了他的英俊,却无法捕捉那份鲜活而凌厉的侵略性气场。真实的他,比任何凝固的影像都更具存在感——那是一种糅合了极致力量和经过岁月沉淀后愈发复杂危险的男性魅力。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每一处线条都极具攻击性,却又因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而显得格外禁欲疏离。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无需任何言语动作,就成为这宏大空间里的绝对主宰,轻而易举掠夺了所有注意力。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漏跳了一拍。
但她迅速收敛了心神。琉璃灰的眼眸中那瞬间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立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冷冽。她的视线自然地、不着痕迹地从他脸上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苏卿羡下意识地收紧了挽着江涑央的手臂,浅褐色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惕与保护欲,像一只瞬间进入战备状态的小兽。嵇离禤则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他招牌式的阳光笑容,主动打破沉默打招呼:“顾总!您也过来视察?”
顾翛丞这才仿佛被这一声呼唤从某种失神状态中拉回。他将视线从江涑央身上极其艰难地撕开,慢得几乎粘稠,随即投向嵇离禤,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时更为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嵇设计师。”他的目光极快地落在苏卿羡紧紧挽着江涑央的手臂上扫过,眸色缓缓地沉敛了一分,周遭的气压又低了些许。
“顾总。”江涑央清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对峙。她礼节周全,却也疏离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比廊桥外的秋风更刺骨,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天堑,“无意打扰您工作。”
“无妨。”顾翛丞开口,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喑哑了几分,他紧了紧拳头,“江总监是对艺术中心的设计感兴趣?”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目光深沉如同无尽风暴的寒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近乎贪婪的描摹,仿佛要将她此刻沐浴在光晕中未施粉黛却清艳逼人的模样,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光泽,都牢牢刻印进记忆深处。她今日未施粉黛,却比任何盛装华服更让他心悸。那身柔软的象牙白连衣裙贴合着她纤细却不失力量的腰身曲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窈窕袅娜,却又因她周身那股冰冷淡漠的气质,而显得高不可攀,不容亵渎。
“陪朋友过来随意看看。”江涑央的回答简洁至极,没有丝毫展开话题的意愿,甚至带着明确的终止意味。
苏卿羡立刻接口,语气带着防卫性尖锐:“是啊,离禤邀请我们来欣赏他的心血之作。顾总您日理万机,我们就不耽误您宝贵时间了。”说着,就要拉着江涑央从旁边离开。
“稍等。”顾翛丞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看向他。
他却只是看着江涑央,目光深邃如同暗夜下的海,看似平静,其下却暗流汹涌:“艺术中心的声学系统是请德国专家团队量身打造的,尤其是中央音乐厅,采用了最新的波束成形和自适应混响技术,效果堪称亚洲顶级。苏小姐是杰出的大提琴家,或许会有兴趣体验一下。可以让嵇设计师带你们去试听。”他这番话,看似是向苏卿羡发出邀请,目光却自始至终如同烙印般锁在江涑央身上,未曾移动分毫,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壁垒上突破分毫罅隙。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多停留片刻的理由。他贪婪地想要延长这意外相遇的时间,哪怕只是几分钟,哪怕只是多看她几眼,哪怕这理由蹩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嵇离禤有些意外于顾翛丞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是啊卿羡,音乐厅的设备刚完成最终调试校准,效果绝对震撼!要不要去感受一下?绝对不虚此行!”
苏卿羡顿时有些犹豫。她本能地不想和顾翛丞有多交集,但顶级音乐厅的诱惑以及对嵇离禤工作的支持,又让她心生向往。
江涑央清晰地感受到了好友的纠结。她轻轻拍了拍苏卿羡的手背,抬眼迎上顾翛丞那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琉璃灰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宁静:“多谢顾总美意。心领了。不过我们接下来已有安排,不便久留。告辞。”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转圜的余地,如同一块冷玉,掷地有声,瞬间浇熄了所有可能的期待。
说完,她不再给任何对话的机会,带着苏卿羡,从容地从顾翛丞身边走过。柔软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荡起优雅的弧度,掀起他熟悉的橙花香气,那气息若有若无地地拂过顾翛丞的鼻尖,旋即消散在空气中,快得仿佛只存在于他的幻觉。
嵇离禤连忙对顾翛丞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快步跟上两位女孩。
顾翛丞站在原地,没有回头。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猛然收拢,修剪整齐的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才勉强压下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混杂着渴望与暴戾的躁动。
项目总监和助理们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隐形,不敢发出声响。
他能清晰地听到她们离去的脚步声,听到苏卿羡压低了声音的嘟囔,听到嵇离禤温和的安抚解释……还有那彻底消失的、属于她的那一缕冷香。
廊桥另一端的光影将他们的身影逐渐拉长,扭曲,最终模糊消失在不远处的展厅入口。
一次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
一场在旁人看来或许仅是客套的短暂照面。
只有顾翛丞自己知道,在刚才那看似平静的几十秒里,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一场天翻地覆的海啸。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变化,每一句将他推得更远的回应,都像最锋利的冰锥,在他的心防上反复凿刻,留下深刻入骨的痕迹。
强烈的渴望。不甘的愤怒。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冰冷的恐慌——害怕她就此离开,害怕她再次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顾总?”项目总监战战兢兢地低声请示。
顾翛丞慢慢地松开了紧攥的手,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记。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刻快要决堤的失态从未发生,眼底深处比往日更加暗沉,像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后死寂的天空。
“继续。”他声音低沉冷冽,听不出情绪波澜,甚至未再看一眼江涑央离开的方向,转身迈开长腿,朝着与原定巡视计划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固执冷硬的背影,在这宏伟辉煌却空旷冰冷的艺术殿堂里,显得愈发孤绝,仿佛一头负伤后更显危险的独狼。
他必须更快,更强势,更不容拒绝。
有些惊鸿一瞥的光,既然再次照进了他灰暗沉寂的世界,就绝不能任其再次逃走。
即使用尽手段,铸就金笼,倾其所有,也要将其牢牢锢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