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顾氏艺术中心那充满冷感科技与硬朗线条的未来主义空间,午后和煦的阳光仿佛都带着慰藉人心的温度。苏卿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方才那短暂对峙间吸入的压抑全部驱散。她立刻重新挽紧江涑央的手臂,仿佛藤蔓缠绕乔木,汲取着安心和力量,脸上重新焕发出明媚的光彩。
“总算呼吸到自由空气啦!里面好是挺好,就是太……有压迫感了,如坠冰窖,跟某个人的气场一样,冻死人了。”她皱了皱秀气的鼻子,小声嘀咕着,随即又活力满满,“不管啦!涑涑,说好陪我去逛街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许耍赖!我知道附近藏着一家宝藏买手店,搜罗了好多国内难买的暗黑先锋和小众高定,肯定有能入你法眼的!”
江涑央任由她拉着,对于好友迅速的由阴转晴有些无奈,眼底却掠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她确实需要从刚才那场意外相遇带来的心绪波动中抽离。那个男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如同一种强干扰信号,哪怕只是瞬息间的目光交汇,也总能轻易扰乱她井然有序的频率。他那张极具冲击力的英俊容貌,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灼热眼眸,以及那份与她如出一辙的傲然与冷淡……都让她在潜意识里产生了同类间的悸动与警惕。这种复杂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却又做不到彻底忽视。
“好,我们走吧。”她声音清淡,算是应允。
苏卿羡立马欢天喜地,不由分说拉着她坐进等候的座驾。车子平稳地驶离,汇入帝都午后三三两两的车流。
约莫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使馆区一条绿树成荫的幽静街道,一家外观极其低调的独栋建筑隐匿其中。她们推开沉重的哑光黑色金属门,内部却别有洞天,仿佛踏入另一个次元。高挑的空间保留了旧厂房的拱形结构和斑驳红砖墙,与现代冷冽的不锈钢、玻璃镜面巧妙融合,新旧碰撞,形成一种冲突又和谐的高级美感。空气中浮动着空灵的雪松与鸢尾根香气,背景音乐是音量恰到好处,节奏独特的氛围电子乐。
店内客人稀少,环境静谧。几位衣着品味非凡的顾客在安静地浏览,训练有素的店员微笑上前,态度专业亲切而保有距离感。
“这里太对我的胃口了!”苏卿羡一进来就忍不住低声赞叹,眼睛像发现了宝藏一样闪闪发光。她很快被一条印着泼墨般抽象图案的真丝提花斜裁长裙吸引,兴冲冲地拿进了试衣间。
江涑央缓步穿梭于陈列架之间,目光快速过滤着不符合她审美的一切,从容掠过一排排悬挂的衣物。她的品位挑剔,审美苛刻,追求极致简约下的非凡质感与剪裁,因此大部分的设计在她眼里不过是平庸的堆砌。一位资深的店员无声地跟随着,只在她的目光于某件物品上停留超过三秒时,才会用最精炼的语言介绍设计师的理念或面料的不凡。
最终,她的脚步在一处独立的、打着追光的陈列架前停下。
那是一条浓郁如午夜深海的蓝色真丝绉纱长裙。颜色浓郁得近乎墨黑的“波托菲诺蓝”,却在特定光线下折射出幽微的、星河般的细碎珠光,神秘优雅。设计极致简约,摒弃了任何多余的装饰,仅凭堪称完美的立体剪裁和面料本身奢华卓越的垂坠感,构筑出惊心动魄的流畅轮廓。别致的单边斜肩设计,露出一侧凌厉而优美的锁骨线条,带着一种含蓄的性感。
店员上前一步,适时低声道:“小姐好眼光。这是比利时安特卫普六君子之一,传奇设计师Ann Demeulemeester的早年档案款,真丝材质,孤品。这个蓝色是她的标志性色彩,被称为“永夜之蓝”,极难驾驭。需要为您试穿吗?。”
江涑央伸出纤长的手指,极轻地拂过那冰凉滑腻如第二层肌肤的面料。
“试试。”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当她从试衣间走出时,整个空间安静了一刹那,连一旁正对着镜子陶醉不已的苏卿羡都瞬间屏住了呼吸,睁大了浅褐色的杏眼,倒吸一口气,忘了言语。
那条裙子完全臣服于她,或者说,她赋予了这条裙子真正的灵魂。
深邃的蓝色将她冷白剔透的肌肤衬托得如同月光下的新雪,散发着莹润而疏离的光晕,令人心旌荡漾。不对称的领口设计堪称神来之笔,极致凸显了她完美无瑕的肩颈线和平直的锁骨,那种夺魂摄魄的吸引力并非刻意卖弄,而是源于绝对自信的冷静展露,足以让任何人为之屏息。服帖而富有诗意余量的剪裁沿着她纤细却并不孱弱的身体曲线蜿蜒而下,在腰间微妙收束,继而在髋部放宽,向下荡开自然流畅的垂坠褶裥。她只是静静站立,便已仪态万方,真丝面料轻轻波动,如同暗夜中流动的海浪,波光粼粼,走动时的每一步都摇曳生姿,风华绝代。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琉璃灰的眼眸平静地审视着镜中的影像,却自带一种令人心折又不敢靠近的强大气场。清冷,高贵,神秘。不经意的裸露反而比直白的展现更加汹涌澎湃,带着一种矛盾的美。
“我的天哪……”苏卿羡捂着嘴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崇拜,“涑涑!这条裙子……它生来就该属于你!太好看了!你必须买下来!下次穿出去,绝对是核弹级别的惊艳!”
连见惯美人与华服的店员也忍不住由衷赞叹:“小姐,这条裙子在店里沉寂多年,今天所见,这确实是为您而存在的作品,您让它变得完整。”
江涑央的目光在镜中那片无与伦比的蓝色上停留了片刻,的确无可挑剔。她极少为外物所动,但遇到真正能与自身完美契合共鸣的物件,她也不吝于拥有。
“包起来吧。”她淡淡颔首。
“太好了!”苏卿羡比她自己买到适合东西还高兴,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楼上好像是男装和生活方式区,我们去逛逛呗?说不定有适合给江叔叔的礼物,或者……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她及时刹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嵇学长”三个字。
江涑央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她上了旋转楼梯。
楼上的空间更为开阔富有格调,一半是精选的男装,另一半则陈列着家居香氛、艺术书籍和独特的设计师珠宝柜台。苏卿羡饶有兴致地浏览着那些设计别致的配饰,似乎在认真思考给谁挑选礼物,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江涑央的目光则被一个独立黑色玻璃柜中的一对袖扣吸引。并非寻常闪耀的钻石黄金,而是铂金精密镶嵌着两枚光滑如镜的方形黑玛瑙。它们被安置在黑色天鹅绒上,设计极度简洁,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有冷硬利落的线条和深邃沉静的黑色,反射着低调的光泽,充满了一种沉默而内敛的力量感。
这袖扣的风格,瞬间击中了她。它们冷峻、强大、不容置疑,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刚刚才打过交道的那个男人。这个联想让她心头莫名一滞,一种难以言喻又夹杂着抗拒的情绪悄然滋生。她迅速移开目光,仿佛那对袖扣烫眼一般。
她讶异于自己突如其来的丰富联想,转身看向一旁的艺术画册。
然而,几分钟后,当苏卿涅拿着一对带有俏皮音符造型的袖扣跑来询问她意见时,江涑央的视线却鬼使神差地再次飘向那对黑玛瑙袖扣。
像是一种无声地召唤。
“请帮我把这个包起来。”她忽然对身旁的店员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决定买下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店员微微一怔,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脸上保持着职业微笑,“好的,小姐,您眼光独到。”小心地取出袖扣进行包装。苏卿羡也愣住了,眨眨眼,好奇又疑惑:“涑涑?你买袖扣?给……给谁啊?”她实在想象不出江涑央会给除了父亲以外的男性挑选礼物,尤其是风格如此……年轻锐利的配饰。
江涑央没有回答,浓密的长睫微垂,遮住了灰色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纠结,她接过那个包装考究的黑色丝绒礼盒,指尖微颤,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其放入自己的手袋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属于自己的寻常物品。
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或者定义这一瞬间的冲动。或许只是因为那设计本身恰好符合她的审美。或许……也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惺惺相惜以及……不甘承认的悸动?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迅速压下,归于沉寂。
仅此而已,她对自己说。
逛了近两小时,苏卿羡心满意足地买下了那条真丝裙和音符袖扣(显然是送给嵇离禤的),还附带好多设计不错的小配饰,江涑央则除了那条墨蓝色长裙和那对意外的黑玛瑙袖扣,再无他获。
走出买手店,夕阳已将天际渲染成一片温柔的金粉色,为古老的街道镶嵌暖意。
“今天真是太开心了!”苏卿羡伸着懒腰,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收获满满!涑涑,最爱你了!”
江涑央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心底那点因意外遇见某人而产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圈圈涟漪,也渐渐被抚平。她轻轻“嗯”了一声。
坐进车里,苏卿羡还在兴奋地规划着晚餐地点,要穿新裙子去哪里拍照,江涑央屏息凝神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街景。
她的手袋里,那个装着黑玛瑙袖扣的丝绒盒子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无人知晓的、带着些许体温的秘密。
……
顾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空间里只开了一盏桌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顾翛丞僵坐在办公椅里的身影。窗外是璀璨的无边夜景,一片繁华喧嚣,霓虹如河,他心底更显迷惘孤寂。
他手里握着一杯未动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凝滞不动。
脑海里,反复循环播放着下午廊桥上短暂的一幕幕——她看向他时那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抗拒的眼神;她殷红的、吐出疏离字眼的唇瓣;那缕冷淡的、怎么也抓不住的橙花香……
又一次……
她又一次,如此干脆利落地推开了他。
清晰地,彻底地,不留任何余地。
一种挫败的、几乎是委屈的情绪,如同酸涩的潮水缠绕上他跳动的心脏,带来一阵陌生的、窒痛的收缩。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被仰望,习惯于接受臣服。唯独在她这里,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优势,都像是打在了冰冷的坚壁上,被毫不留情地弹回,只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落。
他做错了什么?十年前那个愚蠢的圣诞夜,他只是……只是习惯了冷漠,习惯了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他从未想过,那会让他永远失去靠近她的资格。
为什么她可以对苏卿羡那样笑,可以对嵇离禤那样温和,甚至可以对一个陌生人颔首致意,唯独对他,只剩下公式化的疏离?
他就那么让她……讨厌吗?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他骄傲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宽大的手掌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血管微微凸起。一股混合着挫败、不甘、渴望和强烈委屈的汹涌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他常年冰封的自制力。
他从未感到如此……难过。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沉重而危险,却来得如此猛烈,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需要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
猛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猩红的偏执与决绝。他拿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我之前让你查的,关于江总监在海外所有的投资轨迹、人际网络,甚至是不起眼的兴趣爱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厉,“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动用一切资源,进度加快,一周之内,我要看到最详细的报告放在我桌上。是所有细节,任何可能接近她的人,任何她可能在意的事。”
挂断电话,他仰头,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胃部,却无法缓解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和尖锐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
而唯一的解药,只有她。
即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即使她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也绝不会放手。
这场战争,他输不起。
夜色深浓,将巨大的城市紧密包裹,吞噬了最后一缕柔光。两个刚刚经历过短暂交锋的灵魂,在不同的空间里,怀揣着无法言说的心事与汹涌的暗潮,等待着下一次不可避免的碰撞。
而那对静静躺在女士手袋深处的黑玛瑙袖扣,如同一个沉默的预言,预示着某些埋下伏笔的纠缠与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