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江宅的书房只亮着一盏复古的黄铜台灯，暖金色的光晕如同孤岛，悬浮在帝都沉沉的夜色之中。江涑央端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身姿如兰，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平板电脑上不断跳动的数据流。城东地块的博弈已进入白热化，顾翛丞步步紧逼的攻势如同蓄谋已久的罗网，让她不得不调动大量心神应对。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的沉香与昂贵墨水的凛冽气息，交织着她身上清冷的橙花尾调，形成一种独特而孤寂的氛围。她纤细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审视着顾氏最新提出的技术参数与资金方案。那个男人的手段一如既往的老辣阴鸷，布局环环相扣，逻辑严谨得近乎无懈可击，貌似堵死了所有常规的反击路径。
需要破局，需要一招制敌，需要一个能劈开他缜密逻辑的锐利角度。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几声秋虫断续的低鸣，她以手支颐，长睫低垂，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心神却难以全然凝定。
内线电话的指示灯无声亮起，管家成伯温和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小姐，嵇沭赜先生来访，称有关于剑桥校友会的事宜需与您商议。”
嵇沭赜？
江涑央从繁复的数据模型中抬起眼帘，瞥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此时造访，未免突兀。她本能地想回绝，但念及他剑桥学长的身份以及近期确有其事的校友活动风声，略一沉吟，终究应允：“请他在客厅稍候。”
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从容地将手头文件归类整理，又处理了两封紧急邮件。约莫一刻钟后，她才施施然步下旋转楼梯。
未来得及更换衣物，她只随意拢了拢身上那件月白色苏绣真丝睡袍，外罩一件燕麦色羊绒长衫，衣袂飘飘，迤逦而行。如瀑青丝未绾，流水般披泻肩头，衬得未施粉黛的容颜越发出尘绝俗。在廊下朦胧的光影里，她恍若月宫谪仙，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
嵇沭赜正立于客厅巨幅抽象画前静静欣赏，闻声转过身来。他今日着一身浅咖色精纺羊绒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润如三月春水，薄唇噙着一抹见之忘俗的浅笑。
眉秀似山，眼拥星霜，顾盼间神采飞扬，文质彬彬。
“Seraphina，深夜叨扰，实在冒昧。”他声线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方才在附近会见客户，想起校友会事宜，便顺道前来。”
“无妨。”江涑央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示意他入座。静候一旁的佣人悄无声息地奉上红茶与精巧茶点，茶香袅袅，氤氲一室。
嵇沭赜的谈话艺术堪称高明。他先从剑桥近来的趣闻轶事与校友动态切入，言辞风趣，见解独到，旋即不着痕迹地过渡至商业投资领域的前沿趋势。他引据翔实，观点新颖却不显激进，展现出深厚的学养与广阔的视野，如同一位循循善诱的良师益友。
“说起来，”他话锋轻转，状似不经意想起，“近日拜读了一篇关于人工智能在城市规划中伦理边界的大作，见解深刻，倒与眼下炙手可热的智慧社区概念颇有映照。”他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递了过去，“记得你在剑桥时便对此类交叉学科颇具洞见。”
江涑央接过，指尖划过光洁的纸面，快速浏览摘要。琉璃灰的美眸中倏然掠过锐芒——这确是一个刁钻而新颖的视角，或能成为撕开顾氏严密方案的一处裂隙。
正当她凝神阅读之际，嵇沭赜的目光似不经意般掠过她低垂的眉眼，落在她轻抿的、色泽柔润的唇瓣上。客厅柔和的光线为她完美的侧脸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淡化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添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柔美。他的视线在她腕间那串流光溢彩的南洋珠链上停留一瞬，随即温文尔雅地移开，不着痕迹。
“这篇论文的切入点确实独特，”江涑央抬眸，恰好迎上他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目光，“多谢学长分享。”
“能对你有所助益，便再好不过。”嵇沭赜莞尔，执起骨瓷杯轻呷一口红茶，动作优雅至极，“其实今日前来，另有一事。下月伦敦将举办全球城市发展峰会，其中有几个议题我认为极具价值。若你届时得暇，或许我们可以同行？我也正有些想法，盼能与你探讨。”
他的邀请措辞得体，时机巧妙，既维持了学术交流的纯粹表象，又含蓄地传递了希冀更进一步的心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江涑央正欲回应，窗外骤然由远及近炸响一阵狂暴的重型机车轰鸣声，那声音跋扈不羁，带着不管不顾的疯感，粗暴地撞碎了客厅内精心营造的温雅氛围。
轰鸣声在江宅大门外戛然而止，引擎低沉地咆哮几声，最终归于沉寂。紧接着，便是陆溟尧那把张扬肆意的嗓音穿透门厅，清晰传来：“成伯，央央肯定还没睡！我给她捎了城南那家爆火的甜品店招牌，快让我进去……”
话音未落，他人已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客厅，原本大步流星的脚步在看到沙发上的嵇沭赜时猛地顿住。
陆溟尧今日打扮得极尽骚包——黑色做旧皮质机车夹克随意敞开，露出内里印着嚣张图案的限量版T恤，破洞牛仔裤勾勒出笔直长腿，手上却违和地拎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甜品盒。他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地见到嵇沭赜，脸上灿烂的笑容僵滞一瞬，随即扬起一个更加叛逆不羁的弧度，眼底燃起挑衅。
“哟呵！这不是嵇大学长吗？什么西北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这来了？”他几步蹿到江涑央身边的沙发扶手旁，极其自然地将甜品盒往她面前的茶几上一墩，献宝似的，“央央，快看！苏卿羡上次提过你想试的那家抹茶千层，少爷我排了半个点儿队才抢到这最后一份！”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带着恶劣又得意的笑，额前碎发凌乱，与周遭的沉静典雅格格不入，却又鲜活生动得夺目。
他的语气亲昵熟稔，带着一种风风火火的霸道，仿佛在无声地圈划领地，宣示主权。
嵇沭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面上温文笑意不变，只是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凉了几分：“陆少，别来无恙。我与Seraphina正在商议校友会事宜。”
“校友会啊——”陆溟尧拖长了调子，语调慵懒，大剌剌地在江涑央身旁的空位坐下，长腿一伸，几乎要碰到嵇沭赜熨帖的裤线，“那得多没劲啊。央央最不耐烦这种虚头巴脑的应酬了，是不是？”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江涑央，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十足的笃定和偏袒。
江涑央静观身旁这两人：一个温润如玉，心思缜密如精心淬炼的暖玉；一个炽烈如火，情感奔放如未经雕琢的璞岩。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噼啪作响，暗流汹涌。她心下只觉得几分荒谬，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甜品有心了，先放着吧。”她先是淡淡对陆溟尧道，继而转向嵇沭赜，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自持，“嵇学长的邀请我会斟酌，峰会的详细资料烦请发我邮箱。”
她的回应滴水不漏，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既不偏袒，也不冷落。
嵇沭赜何等剔透人物，即刻从善如流地起身：“既如此，便不打扰你休息了。”他对江涑央报以温和理解的笑意，又对陆溟尧礼貌性地微一颔首，举止风度无可指摘。
送走嵇沭赜，客厅内只余江涑央与陆溟尧二人。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凝滞。
陆溟尧像是打了个胜仗，眉梢眼角都透着得意，手脚利落地拆开那包装精美的甜品盒，将那块色泽诱人的抹茶千层推到江涑央面前：“快尝尝！都说好吃到咬舌头！”他凝视着她，眼神炽热专注，带着亮晶晶的期待，像只等待夸奖的大型犬科动物，莽撞又真诚。
江涑央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底因博弈而生的焦灼与因莫名桃花扰起的烦厌，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她拿起银质小勺，舀下一角送入口中。抹茶特有的清苦与奶油的醇甜在舌尖完美交融，口感细腻如丝。
“如何？”陆溟尧迫不及待地追问，眼神亮得惊人。
“不错。”她客观评价，语气平淡。
陆溟尧却像是得了天大的褒奖，顿时笑逐颜开，比他自己吃了还满足：“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如何打听到这家店，又如何排除万难买到这“镇店之宝”，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邀功与炫耀。
江涑央安静聆听，偶尔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窗外是帝都无边无际的璀璨灯海与沉沉夜色，窗内是陆溟尧带来的、与这深宅大院格格不入的鲜活热气。在这一刻，她暂时卸下了江氏继承人的重担，忘却了与顾翛丞不见硝烟的激烈博弈，甚至忽略了嵇沭赜那双温雅之下深不可测的眼眸。
她只是“央央”，一个被儿时玩伴以笨拙又热烈的方式关心着的普通女子，享受着一份甜品带来的、短暂而纯粹的宁静。
手边的平板电脑屏幕再次幽幽亮起，冷光刺目，是助理缪栾发来的关于顾氏最新动向的紧急报告。现实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至，瞬间将她包裹。
她放下银勺，脸上那因放松而流露的柔和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时间不早了，陆溟尧。”她开口，声线已恢复平日的清冷疏离，“甜品，多谢。”
陆溟尧脸上灿烂的笑容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但他旋即又振作起来，豁然起身，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没心没肺的模样：“得嘞！那你忙着！记得赶紧吃，放久了口感就蔫了！下回再发现什么好吃的，爷还给你送来！”
他潇洒地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去，红色的机车引擎声再次咆哮着撕裂夜的静谧，如同他来时一般张扬肆意，渐行渐远。
客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余那杯半凉的红茶，与茶几上那块只动了一口的甜品，散发着孤独的甜香。
江涑央独自伫立在空旷华丽的客厅中央，良久，她缓步走至窗边，凝望着窗外那片流光溢彩、却又冰冷陌生的钢铁森林。巨大的落地玻璃模糊地映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影，琉璃灰的眸子里，情绪晦暗不明，深不见底。